“苏黎世,一起。”
———
飞机穿透云层,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
舒榆靠在舷窗边,望着窗外翻滚无垠的云海,仿佛是她此刻心境的写照,脱离了熟悉的地面,置身于一片纯净却陌生的领域,既有悬空的不安,又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广阔。
她的膝上摊开着那本《安德斯·佐恩:光线与生命的咏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扉页上“给自由的灵魂”那几个字。
身旁,李璟川正就着一盏阅读灯审阅文件,偶尔传来纸页翻动的轻响。
他穿着一身纯黑的休闲装,与西装革履时不同,那时的他自带威严像天上的明月一般。
李璟川没有刻意寻找话题,这份不过分热络的安静,反而让舒榆紧绷的神经得以缓缓松弛。
当苏黎世的轮廓透过舷窗映入眼帘,秋日阳光为这座依山傍水的城市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利马特河如一条碧蓝的丝带穿城而过,尖顶教堂与色彩明丽的古老建筑错落有致。
踏上异国土地,空气中带着与漓江湿润截然不同的清冽干爽。
庄儒安排的车辆早已等候,行程简洁高效。
入住的酒店并非极尽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妥帖,房间的窗口正对着一条流淌的溪流与远山。
舒榆放下简单的行李,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张手写的便签,依旧是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列出了未来三天的行程,除了核心的佐恩特展,还细心标注了几处隐藏在小巷中的独立画廊、一家传承三代的版画工坊,以及佐恩曾短暂居住并创作的故居地址。
每一项,都精准地契合了她的专业兴趣与探索欲。
特展设在苏黎世美术馆主厅,开幕日,参观者众多。
舒榆置身于熙攘人流中,目光却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直直落在展厅中央那幅名为《仲夏夜》的代表作上。
画面上,北欧森林间泻下的斑驳光影,洒在沐浴后少女莹润的肌肤与湿润的草地上,那一瞬间捕捉到的自然生机与生命活力,几乎要冲破画布的束缚。
舒榆站在画前,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多年前在巴黎图书馆,她只能透过印刷品模糊的色彩去想象原作的魅力,此刻直面真迹,那细腻奔放的笔触,微妙精准的色彩过渡,以及画作本身承载的、对瞬间光影与生命力的极致礼赞,让她心脏悸动,眼眶微微发热。
她看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未察觉李璟川何时安静地站到了她身侧半步之后。
“佐恩早期受法国外光派影响,”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温和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但他摒弃了印象派的模糊轮廓,以蚀刻版画的精准线条为基础,融合水彩的透明层次,最终在油画中找到了捕捉斯堪的纳维亚光线独特质感的语言,他认为,真正的光,是有重量和温度的,能照亮形态,也能映照灵魂。”
舒榆倏然转头,对上他沉静的目光。
他并非在炫耀学识,而是在与她分享他理解中的画作精髓。
这番话,精准地道出了她内心感受到却未能立刻组织语言表达的震撼。
他不仅陪她来了,更是在真正地、试图走入并理解她为之痴迷的艺术世界。
这份认知,让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们在美术馆流连了整个下午,李璟川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陪伴,时而沉默欣赏,时而在她对某幅画流露出特别兴趣时,补充一些画家的生平轶事或艺术流派的背景。
他没有占据主导,而是巧妙地扮演着引导者和共鸣者的角色。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按图索骥,走访了那些隐藏在城市脉络中的艺术角落。
在班霍夫大街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咖啡馆露天座,分享一块口感醇厚的黑森林蛋糕时,李璟川难得地谈起自己年轻时在欧洲游学的经历,语气是卸下公务后的松弛。
登上林登霍夫山平台,俯瞰老城全景,落日熔金,将整座城市渲染得如同古典油画。
他自然地伸手,拂去被秋风吹落在她肩头的一片梧桐落叶。
舒榆没有躲闪,只是望着眼前美景,轻声道:“这里的色调和光影,很像你送我的画册里那幅《秋日码头》。”
他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她被夕阳柔化的侧脸,应道:“嗯,都是值得入画的瞬间。”
秋风温柔的吹拂他的面庞,将那张清隽俊朗的面容更带上几分温柔。
*
特展闭幕那晚,苏黎世突然下起了冷雨。
他们刚从美术馆出来,便被密集的雨帘困在狭小的街角屋檐下。
空间逼仄,体温与呼吸在微凉的空气里交织,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意。
或许是被这异国的雨夜勾起了心绪,或许是连日来的艺术熏陶让她打开了心防,舒榆望着檐外连绵的雨丝,忽然轻声说起往事:“我小时候第一次在破旧的美术教材上看到佐恩画的《水边》印刷品,那么模糊,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接撞进了心里,那时候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亲眼看看,他笔下的光,是不是真的能照进人的心里。”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那是梦想被重新点燃、并得以实现后的唏嘘与感慨。
李璟川沉默了片刻,目光也投向迷蒙的雨幕,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罕见的、哲学般的沉思:“我年轻的时候,也曾以为手中的权力能重塑很多现实,构建秩序,这些年才渐渐明白,世间有些极致的美好,就如同这雨夜里偶然穿透云层的一瞬天光,纯粹,短暂,可遇不可求。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圆满。强行挽留,反而会失了那份最动人的神韵。”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终于开启了他不轻易示人的内心世界。
他说起以前的事的时候,会让舒榆觉得这个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也曾像个普通人一样。
他并非只是一个掌控一切的强者,他对艺术,对美,对世间那些无法被权力定义的纯粹之物,怀抱着深刻的敬畏与珍视。
这份认知,让他在舒榆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也更具吸引力。
让舒榆不自觉的想品尝这陈年佳酿,探索他身上的故事。
雨势稍歇,他们步行返回酒店。
长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一片寂静。
在舒榆的房门前,她停下脚步,手握房卡,却没有立刻开门。
她转过身,廊灯柔和的光线落在她脸上,眼眸澄澈得如同被雪水洗过,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李璟川,”她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曾经很害怕,害怕成为别人生命故事里的一个注脚,害怕在一段关系里,丢失了自己名字后面的笔画。”
他停下了正要掏出房卡的动作,身形定住,深邃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耐心等待着,如同静候一朵花开。
舒榆向前迈了一小步,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他手中那本佐恩特展的图录封面,上面是《仲夏夜》的局部,光影流淌。
“但这些天,看着佐恩的画,我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抬起眼,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唇边泛起一丝清浅而释然的弧度,“佐恩终其一生,追逐水面的波光,林间的疏影,人物身上转瞬即逝的神采,他不是不知道光握不住,留不下,或许正是因为他深知这一点,才更要忠于自己看见光、感受光的每一个瞬间。”
她的话语在此处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张力。
她望着他,眼底有光在流动,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
“所以,”她终于将未尽之言清晰地说了出来,声音轻柔,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选择忠于此刻。”
忠于此刻想要靠近你的冲动,忠于这份被深刻理解和珍视的感动,忠于我们共同捕捉到的、灵魂相契的“光”。
李璟川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有汹涌的浪潮在那片深海中翻涌而起。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她的话语,一起镌刻进生命的脉络里。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覆上了她触碰图录的手背,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
一个无声却重若千钧的回应。
回国的航班上,舒榆靠着舷窗睡着了。
膝头摊开的速写本上,是几张新的草图,笔触尝试着将漓江的朦胧烟雨与苏黎世明澈的秋光、利马特河的碧波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李璟川向经过的空乘示意,要了一条薄毯,动作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视线掠过速写本边缘,瞥见她用极细的笔写下的一行小字批注:“光在川流处”。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沉稳的眼眸中漾开难以掩饰的温柔与了然。
———
飞机轮子触碰到江市跑道时的那一阵剧烈震动,将舒榆从恍惚中惊醒。
从苏黎世回来,她率先回了漓江收拾东西,原本李璟川想要找人帮她收拾的,舒榆拒绝了,毕竟都是画画之类的物品,还是她自己来更为方便。
但李璟川好似怕她会跑似的,隔天立马订了从漓江到江市的机票,让她不得已提紧日程。
窗外是熟悉的天空,与苏黎世那种通透如水晶般的湛蓝截然不同。
一种从梦幻跌回现实的轻微失重感,包裹着她。
手机开机,李璟川的信息第一时间跳了出来,时间掐算得精准:“欢迎回来,司机在出口等你,车牌号江A79457,我先开会,晚上见。”
文字和他的人一样,简洁,高效,安排得无懈可击。
没有多余的问候,却已将落地后的一切安排妥当;表明自己在忙,解释了无法亲自到场的原因;最后那句“晚上见”,为他们的重逢定下了明确且不容置疑的期待。
舒榆看着这行字,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轻轻划过,回复了一个“好”字,然后对恭敬等候的司机报出了市中心一家设计酒店的名字。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机场高速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熟悉的城市轮廓。
江市,她离开了不算太久,却感觉像是跨越了一个季节。
这里承载着她的过去,而此刻,因为苏黎世那个关于“忠于此刻”的决定,以及身边这个无形中牵引着她心跳的男人,未来变得扑朔迷离又充满诱惑。
她心中既有对未知的一丝惶然,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对自己选择人生方向的坚定期待。
傍晚时分,李璟川的车准时出现在酒店楼下。
他亲自来了,没有坐在车里等,而是倚在车边。
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他换下了旅途的休闲装,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商务装,恢复了那个在江市翻云覆雨的掌权者形象。
只是,当他抬眸看到从酒店旋转门走出的舒榆时,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与这身严肃装束不太相符的柔和。
他极其自然地走上前,很顺手地接过了她手中并不沉重的手提包,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休息得怎么样?”
他低头看她,声音比电话里更低沉温和,带着实实在在的关切。
“还好。”舒瑜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站得很近,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须后水味道,隐隐传来,让她耳根有些微热。
他这种不经意的、仿佛已然确立关系的亲昵,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却又无法抗拒。
他为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手掌绅士地护在门框顶端。
车子内部空间弥漫着一种洁净的、带着皮革和木质香调的沉稳气息,如同他这个人。
晚餐的地点并非想象中极其奢华的高档餐厅,而是一家隐在旧式洋房里的私房菜馆,环境清幽,私密性极好。
包厢不大,布置得却极具匠心,窗外是一个小小的、竹影婆娑的庭院,晚风透过微开的窗隙送来植物清新的气息。
李璟川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无需菜单,便熟练地点了几道招牌菜,其中恰好有舒榆偏爱的清淡口味和一道她曾随口提过喜欢的甜点。
点完后,他才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询问:“这些可以吗?或者你再看看有什么想加的。”
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记得她所有细微的喜好,并自然而然地将之融入安排,是他特有的方式。
舒榆点了点头:“很好,谢谢。”
等待上菜的间隙,他并没有急于切入敏感话题,而是松弛地靠在椅背上,与她聊起苏黎世之行的后续,比如那家版画工坊主人后来给他发邮件,赞赏舒榆对艺术的见解;又比如他助理整理照片时,发现了几张在林登霍夫山平台拍的、光影极佳的合影。
他的语气是闲话家常般的温和,仿佛他们是一对共同拥有许多美好回忆的伴侣,正在分享旅途后的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