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前几天下午他递来的那杯热茶,那句“坚持你认为对的事”,想起他指间传来的温度。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好。”
他的公寓位于江市核心区柏悦公寓,一栋安保森严的大楼顶层,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个江面的璀璨灯火与城市脉络。
室内是冷感的现代风格,线条利落,色彩简洁,一如他本人,处处透着秩序与克制,缺少些生活气息,却异常整洁。
他径直走向书房,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解开了衬衫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动作间带着一丝工作状态下的专注与松弛。
“书房里的书你可以随意看,那边有饮料和小冰箱。”他指了指靠墙的一整面书柜,以及旁边一个小型吧台,“我可能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舒榆应道,走向那面巨大的书柜,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涉及政治、经济、历史的厚重典籍,感觉像是闯入了另一个完全属于他的、理性而坚硬的世界。
她随意抽出一本关于城市建筑历史的图册,在书房一角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李璟川已经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打开了电脑和文件,神情专注,很快便沉浸在他的公务之中。
书房里只剩下他偶尔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键盘敲击的轻微回响。
舒榆翻了几页图册,注意力却无法完全集中。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桌后的男人。
灯光下,他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清晰,鼻梁挺直,唇线微抿,陷入思考时,周身会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沉静气场。
这与平日里面对她时,那个虽然也沉默但总会流露出细微温和的李璟川,似乎有些不同,更接近外界所认知的那个手握权柄的市长形象。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滋生。
她坐在这里,闯入他最核心的私人领域,看着他最真实的工作状态,这是一种超越了普通约会、更为深入的靠近。
她捧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是安静地扮演着他所期望的在旁边待着的角色,感受着这份共享同一空间、各自忙碌却又气息交融的静谧。
时间悄然流逝。
她轻轻起身,想去书柜换一本书,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架旁一个嵌入墙体的、带有古典雕花装饰的暗格。
那暗格平日里总是紧闭,与整个现代风格的书房略显突兀,此刻或许是因为他刚才急于处理公务、取阅旁边文件时未曾关严,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出于一丝混合着好奇与无聊的心绪,她轻轻拉开了那道暗格的门。
里面并非她想象中的机密文件或重要收藏,而是妥善地、平放着一幅以无酸衬纸精心保护着的画作。
当她借着书房的光线,看清那画作的内容时,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呼吸再次停滞。
那是她曾在李璟川面前盛赞过的、那位欧洲大师成熟期最负盛名的铜版画系列中的一幅真迹。
画面构图复杂精密,线条如蛛网般纤细又充满力量,光影层次丰富到令人窒息,完美展现了她所推崇的圆融统一。
这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杰作,是超越了不错习作的、抵达灵魂深处的艺术表达。
它没有被悬挂出来炫耀,甚至没有放在显眼处,只是被他如此珍而重之地、安静地收藏在这私密的暗格之中。
舒榆的手指轻轻颤抖着,抚过冰凉的暗格木框。
她忽然全明白了。那天他在她画室里那句看似随意的点评,并非空谈,也绝非仅仅是为了帮她解围而贬低顾言的礼物。
他不仅懂得,而且将她所欣赏的、她所渴望的,早已默默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用一种不张扬、不刻意,甚至近乎隐秘的方式。
他从未以此示好,更未借此施恩。
他只是将她的热爱,她的审美,她精神世界的向往,都一一记下,然后,以一种她或许永远不会发现的方式,妥善安放。
这幅画的存在,比他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印证了下午那句“我记得你更欣赏……”的背后,是怎样一份沉甸甸的、付诸行动的关注。
书房里,李璟川敲击键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他似乎处理完了公务,正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站在暗格前,背影僵直。
舒榆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关上暗格。
她只是站在那里,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汹涌的情感,如同暗流,在静谧的书房里无声地奔涌、回荡。
他送的,从来不是她能轻易拒绝的贵重礼物,而是一个她正逐渐深陷其中,难以剥离的,关于懂得与守护的世界。
这幅隐藏在暗格中的真迹,像一个无声的惊雷,再次在她心湖炸开,涟漪层层,经久不息。
———
自那日在书房暗格窥见那幅铜版画真迹后,舒榆心底像是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层层扩散,许久未平。
她开始主动地地增加去李璟川公寓的频率,借口五花八门,送还他落下的书,或是带来自己新得的、觉得他会感兴趣的某些地方志。
她表面平静,目光却总似有若无地掠过那些紧闭的柜门和墙壁,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像是在进行一场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无声的寻宝游戏。
李璟川何等敏锐,自然察觉了她这点小猫般的好奇。
一次,她正假装欣赏他客厅里一幅线条冷硬的现代油画,他端着水杯走到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平淡陈述:“这幅是仿品,李家老宅里,倒是收着几幅你可能会感兴趣的真迹。”
他刻意在真迹二字上微微停顿,看着她耳根不易察觉地泛上浅红,唇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除了探寻画作,舒榆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侧面。
李璟川对食物异常挑剔,胃口也浅得惊人。
即便面对精心烹制的菜肴,他也常常只是象征性地动几筷,眉宇间萦绕着公务带来的疲惫与一种对食物的疏离感。
她想起他似乎唯独对那家顺德菜清淡本真的味道多用了些心思。
一个念头,如同藤蔓,悄然在她心底滋生缠绕。
她开始行动,不再是仅仅停留在念头层面。
她的画室一角堆了几本烹饪书籍,平板电脑里收藏的视频也从艺术讲座加入了很多食材处理教程。
第一次在他公寓的厨房尝试,战场惨烈。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陌生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锅碗瓢盆摆了一流理台,她看着那碗仅仅称得上熟了的但色泽寡淡的清汤,有些沮丧,指尖还带着被蒸汽熏到的微红。
她犹豫着将那碗汤端到他面前,放在书房那张宽大冰冷的办公桌上,与他手边待批的严谨文件形成了突兀的对比。
“可能不太好吃。”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然而眼神却像狡黠的小狐狸。
李璟川从文件中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汤上,顿了顿,然后,视线缓缓上移,定格在她脸上,最后,落在了她微微泛红的指尖。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前倾,拉住舒榆手轻轻吹了几下,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反对,“舒榆,”他唤她名字,语气比平时重了半分,“画家的手,是用来执笔调色,捕捉光影的,不是用来碰这些油烟琐碎的。”
他的话直接,甚至带着点旧式的大男子主义,但舒榆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藏得极深的、类似于心疼的情绪。
这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在她心底激起了一点固执的火星。
“手是我的,我知道怎么用。”她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坚定,“况且,只是做顿饭,没那么娇贵。”
她甚至故意活动了一下手指,表示无碍。
李璟川看着她清澈眼底那簇小小的、坚持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重新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汤,送入口中。
他的动作很慢,咀嚼,吞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透滋味如何。
舒榆的心微微提着。
直到他将那碗味道平平的汤安静地喝完,放下汤匙,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拿起旁边的餐巾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她,眸色深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哑了一分:“味道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比舒榆听过任何画廊老板或评论家对她画作的赞美,都更让她心头猛地一颤,一种混合着成就感与被认可的巨大满足感,悄然蔓延开来。
她看到他眼底那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一丝近乎暗爽的微光,尽管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在享受,享受她为他做出的这点笨拙的改变和付出,不知道为何,舒榆感觉到一种满足感。
然而,当她下一次兴致勃勃地准备再次挑战厨房时,李璟川却在她系上围裙后,也走进了厨房。
这个充斥着烟火气的地方,与他周身清冽严谨的气场格格不入。
舒榆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你不忙吗?”
她记得他今天下午似乎还有视频会议。
李璟川已经站到水槽边,开始清洗蔬菜,水流声哗哗作响。
他没有回头,声音混在水声里,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陪你的时间总是有的。”
语气平淡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舒榆握着锅铲的手微微一顿,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她没有再说什么,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于是,厨房成了他们另一个奇特的合作空间。
他处理食材的手法起初生疏却极其认真,带着处理公务时的一丝不苟。
舒榆指挥他切配,告诉他火候,他偶尔会就某个步骤提出疑问,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政策条款。
过程中,他的目光总会留意着她的动作,在她伸手去拿高处调料瓶时,他会先一步默默递过,在她靠近滚烫的锅边时,他的手臂会不经意地护在她身侧。
他依旧会在她不小心被锅沿烫到指尖时,立刻抓住她的手拉到水下冲洗,眉头紧锁,语气带着克制的不悦,重复着那句:“画家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舒榆这次笑着打断他,指尖传来他掌心温热的触感和水流冰凉的刺激,“下次会更小心。”
她看着他专注为她冲水的侧脸,心中那份被在意的感觉愈发清晰。
李璟川不再多言,仔细擦干她的手指,确认无碍后,才松开手,转身继续去处理那条被他切得大小不甚均匀的鱼。
他背对着她,舒榆看不到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浅淡的笑意。
他享受着这种与她共同完成一件琐碎小事的亲密,享受着看她因他的参与而露出的、毫无防备的轻松笑容。
这感觉,远比独自享用任何顶级珍馐,都更令他心绪暗涌,甘之如饴。
他正在以一种她或许都未察觉的方式,更深入地融入她的生活,也让她的生活里,处处留下他的痕迹。
就在舒榆逐渐沉浸于这种带着探究与细微关怀的靠近时,一封匿名邮件悄无声息地躺进了李璟川的官方邮箱。
邮件没有正文,只有数张像素清晰的照片。
拍摄角度刁钻,选取的是舒榆与顾言在会议室里的场景。
一张是顾言俯身靠近她面前的方案,侧脸带笑,从镜头看去,姿态亲昵,另一张是舒榆正激动地阐述什么,手臂抬起,顾言恰好站在她身侧,光影借位下,仿佛他将她半圈在怀中。
画面里的舒榆眉头微蹙,明显是在争论,但在定格的照片里,却硬生生被渲染成了相谈甚欢错觉。
李璟川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地浏览着这些照片,目光沉静,指尖在鼠标滚轮上平稳滑动,速度均匀,没有丝毫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