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李璟川心头一紧。
然后她转身离开,关门的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公寓里突然安静下来。李璟川站在原地, 目光落在那份灰色的文件夹上。
他从未想过这些常规的调查会引发如此大的风波,在他的世界里, 了解对方的背景是建立关系的基础, 是确保安全的必要手段。
他走到窗前, 看着舒榆的身影出现在楼下。
她没有等司机,而是独自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远,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显得格外孤单。
李璟川拿起手机,又放下。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用理性的方式解决问题。
可此刻, 他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
舒榆坐在出租车里, 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她的心情复杂难言,既有被侵犯的愤怒, 也有难以名状的失落。
那些温馨的早晨,那些亲密的夜晚,难道都建立在这些冰冷的调查之上吗?
她想起李璟川为她准备的拖鞋, 记得她喜欢的酸奶品牌,送她房子, 送车,那些细节曾经让她感到被珍视。
可现在, 她不禁怀疑,这些体贴是出于真心,还是基于那些调查报告?
在酒店房间里, 舒榆打开行李箱。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件她常穿的旧衬衫,李璟川特意为她熨烫好挂在衣帽间里。
她的心突然抽痛了一下。
也许她反应过度了?也许这真的只是他习惯性的谨慎?可为什么他连一句道歉都不愿意说?
与此同时,李璟川站在空荡荡的公寓里,第一次感觉到这里的冷清。
他翻开那份引起争议的文件夹,里面确实只有基本的背景调查,没有任何越界的内容,在他看来,这就像出门要锁门一样自然。
他想起舒榆离开时的眼神,那种混合着失望和难过的神情,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这是第一次,他开始质疑自己一贯的行事方式。
夜幕降临,舒榆躺在酒店的床上,无法入眠。
她拿出手机,屏幕停留在李璟川的号码上,却迟迟没有拨出。
她在等什么?等他一个道歉,还是等他一个解释?
而李璟川则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舒榆离开时那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关门声,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可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以为的庇护,成了她眼中的牢笼。
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被掌控的。
—-
舒榆离开后的第三天,市长办公室的气氛降至冰点,连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沉重的块垒,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
庄儒将一杯刚冲泡好的、滚烫的黑咖啡轻轻放在李璟川的办公桌一角,那浓郁的、带着焦香的苦涩气息瞬间霸占了周围的空气。
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坐在宽大办公椅后的男人,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这已经是市长今天灌下的第五杯黑咖啡了,而他面前的早餐三明治却只被动了一角,像一件被遗忘的陈列品。
“市长,这是今天下午视察新区小学的讲话稿,请您过目。”庄儒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推到桌边,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什么。
李璟川的目光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收回,那双总是蕴藏着锐利与深思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眼下的青黑在过于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
他没有去看那份讲话稿,反而伸手有些粗鲁地松了松紧扣的领带结,这个带着明显烦躁感的动作,与他平日里的严谨克制格格不入。
“城北改造项目的二期汇报材料准备得如何了?”李璟川问道,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庄儒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回答:“按原计划是下周一下午才需要提交上来。”
“催一下,”李璟川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那滚烫的液体似乎对他毫无影响,眉头都没皱一下,“让他们今天下班前务必交上来。”
“是,我明白了。”庄儒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了,自从那位舒榆小姐拖着行李箱离开市长的公寓后,李璟川就像彻底变了个人。
从前,他处理公务虽然严谨得近乎苛刻,效率极高,但总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而且每到下班时间,总能从他看似平静的步履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于归家的轻快。
庄儒甚至清晰地记得,有一次李璟川在审阅一份冗长枯燥的城市交通优化方案时,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了一抹极浅的弧度,当时他还以为是方案写得特别精彩,后来才隐约猜到,或许只是因为舒小姐那时发来了一条什么有趣的讯息。
可现在,那种隐秘的愉悦和期待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璟川变成了一台不知疲倦、更不懂停歇的工作机器,疯狂地给自己加载任务,用堆积如山的事务填满每一分每一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去想那些不愿面对的事情。
他不再准时下班,而是整宿地宿在办公楼这间冷硬的套房里,仿佛那间曾经注入过短暂温馨的公寓,如今已成了需要躲避的空洞废墟。
他询问工作进度,不再是盼着尽快处理完好抽身,那眼神里没有了光,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索求,像是在沙漠中濒临渴死的旅人,急切地寻找着下一片能麻痹神经的工作绿洲。
庄儒甚至因此在昨晚被女友在电话里质问了足足半小时,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不然为什么连续几天都深更半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语气还空洞得像被抽走了灵魂。
庄儒有苦说不出,只能默默承受这份无妄之灾,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李璟川翻阅文件时纸张摩擦发出的单调沙沙声。
午后的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他挺拔却显得格外孤寂的身影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埋首于文件堆中,偶尔抬起头,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眼神空洞,焦点不知落在远处的哪一片虚空。
那种神情,庄儒在某些写实向情感剧里失恋的男主角脸上看到过,是一种混杂着困惑、疲惫、不愿承认的失落,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的复杂情绪。
庄儒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已经批阅好的文件,正准备离开,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留给李璟川独自消化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声音,打破了一室的沉闷。
“庄儒。”
庄儒立刻转身,如同接受指令的士兵:“市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璟川并没有看他,视线落在窗外。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
难熬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几秒,他似乎在下某个重要的决心,在斟酌着极其陌生的措辞。
最终,一个让庄儒几乎以为自己连续加班出现了幻听的问题,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甚至带着点生硬别扭的语气,被抛了出来。
“你…有女朋友吗?”
庄儒彻底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措手不及的错愕。
他跟在李璟川身边多年,这位领导思维缜密,作风严谨,公私分明得像有一条无形的界线,从未过问过下属如此私人的情感问题。
他迟疑了一下,才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口吻,小心翼翼地回答:“市长,我都谈三年了,还是因为前几年您总带着我们没日没夜地攻坚那个跨江大桥项目,才认识的,您忘了吗?”
他特意放慢了语速,试图唤醒领导的记忆。
庄儒记得那会还和李璟川提了一嘴,说结婚请他坐主桌,李璟川还答应给他包一个大红包,这些他都忘了吗?
李璟川闻言,终于转过了头,眉宇间带着一丝真实的茫然,像是在记忆的仓库里费力地、生疏地翻找着这段往事。
庄儒看着领导这反应,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想笑,只好进一步详细解释,试图将场景描绘得更具体:“就前年,您为了确保跨江大桥项目万无一失,带着我们整个核心团队,几乎是住在办公楼里连轴转,那会儿市委宣传部的小林,负责项目宣传,经常需要和我们办公室对接媒体通稿、协调采访时间,一来二去的,接触就多了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说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回想起往事的温馨笑意,但随即又意识到此刻场合和气氛的严肃性,迅速收敛了表情,恢复了恭谨的模样。
李璟川听着,模糊地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印象里是个挺文静认真的女孩。
他看着庄儒,此刻却莫名觉得对方这番详细的解释,像是一种隐晦的、带着善意的暗示,暗示他现在这种疯狂加班、逃避回家的状态,和当年那个心无旁骛、只为工作的自己如出一辙。
他心里那片复杂的、纠缠着上位者的自尊、对自身行为合理性的困惑、以及一丝他不愿承认的悔意的情绪,更加翻腾起来,让他心烦意乱,无暇去深思下属这番忆苦思甜背后的良苦用心。
庄儒看着市长那副明显心神不属、眉头微锁的样子,心里急得直跺脚。
他暗自思忖,自己刚才的暗示是不是太含蓄、太迂回了?
市长难道没意识到,他现在这种用工作麻痹自己的行为,和当年那个心无挂碍、纯粹为事业拼搏的状态,性质完全不同吗?
他现在更像是在惩罚自己。
庄儒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再委婉地点拨一下,比如看似不经意地提一句“舒小姐的画展好像快要举办了”或者“最近天气转凉,不知道舒小姐住酒店是否习惯”之类的话,来试探一下口风时,李璟川却再次开口了。
李璟川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甚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别扭和艰难,目光也重新落回了文件上,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议题:“那你和你女朋友,平时如果闹了矛盾,通常是怎么解决的?”
他甚至在“闹矛盾”这个词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选择了一个在他看来程度最轻的表达。
庄儒虽然知道前几天舒榆搬出去住了,但具体原因并不知道,他当时也想是不是两个人拌嘴来着,毕竟他这个领导像冰山一样,看起来不会说什么哄女孩子的话。
但今天被本人亲自印证了 ,他还是很惊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呃,市长,您和舒小姐是吵架了吗?”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越界,连忙补救道,“抱歉,市长,我多嘴了。”
李璟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迅速移开目光,重新投向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用故作平静和疏离的语气掩饰着那一瞬间的狼狈与尴尬:“没有,是我一个朋友最近,遇到了点感情上的小问题,随口一问。”
那个朋友的借口,用得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
庄儒看着自家领导那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明显样子,强忍住在嘴角急剧泛滥开来的笑意。
这位在政坛上运筹帷幄、沉稳如山的市长,在感情世界里碰壁了,而且看起来,摔得结结实实,还不轻。
他轻轻咳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专业且充满关切,仿佛真的在为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答疑解惑,充当情感顾问:“原来是这样,那您这位朋友,具体是因为什么和他女朋友产生分歧的呢?感情上的问题,往往就像治病,总要找到具体的病因,弄清楚症结所在,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去解决调和吧,是观念不合?还是产生了什么误会?”
他引导着,希望能让李璟川说出更多实情。
李璟川沉默了。
他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这个本该是放松的姿态,却因为其挺直的脊背和交叠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的双手,显得更加紧绷。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难熬的、几乎能听到心跳声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持续运作发出的微弱嗡鸣,像背景音一样存在着。
他该如何说?难道要告诉庄儒,他那个朋友因为身处高位,习惯性地、也是出于某种他认为的责任与谨慎,动用了些手段,详细调查了女方的背景和过往,结果被女方发现,被视为对信任的彻底背叛和对个人隐私的严重侵犯,然后女方愤然离去?
而那个朋友却固执地认为,这只是常规的、必要的了解程序,甚至包含了为对方安全考虑的成份,并未觉得自己在原则上有什么大错,以至于矛盾激化,无法收场?
这番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不仅关乎他个人高高在上的自尊心,更关乎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和行事的基本准则。
在他所处的世界、所在的位置,掌控信息、预判风险、消除不确定性,是再基本不过的操作,他从未认为这本身有什么问题。
他甚至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被理解,他的初衷,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是为她考虑吗?为何她就不能体谅他的立场和处境?
他看着庄儒那双充满耐心、等待答案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纯粹的关切,没有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