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最终还是无法逾越自己心中那道坚固的壁垒。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挥了挥手,语气重新变得冷硬而疏远,试图用职务的权威来结束这场让他感到不适的对话:“算了,不是什么大事,或许只是观念上的一些小差异,你去催一下城北项目的材料吧,尽快。”
庄儒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市长这是心防太重,不愿意、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袒露真实的心声了。
他识趣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好的,市长,我马上去联系。”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又停住了脚步。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转过身,用一种极其诚恳的、仿佛只是在分享个人经验的语气,轻声说道:“市长,有时候两个人之间,女孩子更在意的,其实是对方的态度,是那种被尊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而不是事情本身谁对谁错的道理。我女朋友就常跟我说,‘一句真诚的、能够共情的‘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难过/生气’,比摆出一万条冷冰冰的道理都更能解决问题。’”
说完,他不敢再看李璟川的反应,迅速而轻巧地拉开门,走了出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汇报。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将内外彻底隔绝成两个世界。
李璟川独自坐在巨大的、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办公桌后,庄儒最后那句看似随意,实则分量千斤的话,却像一颗投入深不见底心湖的石子,激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反复在他空旷的脑海里回响。
“我理解你的感受。”
我理解吗?我试图去理解过吗?
他闭上眼,舒榆那张苍白的、写满了震惊与受伤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双总是含着灵动笑意或专注神采的眼睛,那一刻却被难以置信和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痛楚所占据。
他想起她离开时,那个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他心上的关门声。
一直以来,他都固执地站在自己的立场和认知高地上,认为调查是理所应当的程序,是出于保护和规避风险的谨慎,是为你好的另一种表达。
可他是否曾真正地、放下身段地,尝试站在她的角度,去设身处地地体会那种私人领域被无情侵入、个人往事被冰冷审视、纯粹信任被彻底践踏的滋味?
她是一个灵魂里刻着自由、用画笔描绘世界的艺术家,最珍视的便是独立的人格、不受束缚的空间和毫无保留的真诚。
他的那些行为,在她敏感而骄傲的心里,是否正是一种试图掌控、圈禁,甚至是不信任的信号?
李璟川抬手,用力揉了揉胀痛不堪的太阳穴,一股深切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而痛苦地反思,自己那套惯常的、建立在权力、掌控和风险评估基础上的行为模式,在亲密无间的情感关系中,是否真的适用?是否本身就是一种粗暴的入侵和伤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一丝逐渐清晰、无法忽视的悔意,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他的心。
夜幕缓缓降临,李璟川却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可能与他有过类似困境的人。
几乎是有些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了私人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略过一众工作群和下属的名字,最终停留在了一个标注为“贺煦”的联系人上。
他记得,大概一年前,贺煦为了拓展海外业务,跑去美国待了半年。
回来之后,整个人就有点不对劲,往日的神采飞扬收敛了许多,还破天荒地主动拉了他们几个朋友喝了好几顿闷酒。
李璟川那段时间正忙着一个重要的论坛,分身乏术,喝酒的时候也多半是心不在焉,甚至还在回邮件。
他只模糊记得贺煦好像提过几句,是在美国谈了一段恋爱,结果临回国前,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对方似乎态度决绝。
具体细节,他当时根本没往心里去。
此刻,这段几乎被遗忘的往事,却成了他想要抓住的一根稻草。
他斟酌着用词,试图让问题显得不那么突兀和刻意,手指在输入框上停顿了片刻,才缓缓敲下一行字:“你一年前在美国,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结束的?”
信息发送出去,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办公室里重归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没过几秒,手机屏幕倏地亮起,震动了一下。
贺煦的回复快得带着一股惊诧的力道,连标点符号都透着一股难以置信:“?”
李璟川忽略了贺煦的惊讶,继续沿着自己预设的路径追问,试图挖掘出更有用的信息,或者说,是想找到一个可以类比参照的模板:“我的意思是,你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有没有发生过比较严重的争执?如果吵架了,通常是怎么和好的?”
他避开了分手这个尖锐的词,选了一个在他看来更有建设性的和好。
这一次,手机那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等待的时间被无形地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考验李璟川的耐心。
一向理性的李市长开始怀疑是不是信号出了问题,或者贺煦临时有什么急事。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将手机扔回桌面时,屏幕终于再次亮起。
贺煦的回复姗姗来迟,字数不多,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了李璟川的心上,带着一种历经时间沉淀后依旧清晰的涩然: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吵过架,所以,也没有和好这个过程。”
紧接着,下一条信息几乎是立刻追了过来。
“因为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就直接导致了分手,人家直接把我拉黑删除一套龙服务,根本没有留下和好的余地。”
隔了两秒,那边仿佛终于回过味来,贺煦的信息带着滔天的怨气涌了进来:“李璟川?你现在是闲得发慌,专门来挖我的陈年旧伤疤寻开心是吗?你是不是故意的?”
李璟川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字,尤其是“唯一一次争吵就直接导致了分手”和“没有和好的余地”这两句,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了喉咙,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原本指望能从贺煦这里听到一些关于情侣间争吵、磨合、最终和解的积极经验,哪怕过程曲折,至少结局是光明的,能给他一点启发和信心。
却万万没想到,挖出来的是一段更加决绝、更加没有转圜空间的失败案例。
贺煦的激烈反应和他话语中透露出的结局,非但没有给他提供任何解决问题的思路,反而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浇下,让他心底那点刚刚萌芽的、试图寻求外部帮助的念头,瞬间冻结。
他握着手机,指尖冰凉,看着贺煦接连发来的、充满愤懑的质问信息,叹息了一声。
连贺煦这么有经验会哄女孩开心的人都被踹了,那他呢?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混合着那清晰的悔意,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第30章 示弱 李璟川跑到卫生间冲了两个小时冷……
贺煦那带着陈年伤疤怨气的回复, 像一根细针,戳破了李璟川试图从外部寻找解决方案的微弱气泡。
那句“唯一一次争吵就直接导致了分手,根本没有留下和好的余地”, 反复在他脑海中盘旋,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与他内心深处害怕失去舒榆的隐忧悄然重叠。
相较于庄儒的话语让他开始反思, 贺煦的失败案例则像一面冰冷的镜子, 映照出如果他继续固执己见、不作为可能导致的决绝结局。
这种认知带来的恐慌,是他在错综复杂的政治博弈中都未曾体会过的。那是一种对某种不可控的、珍贵事物即将流逝的无力挽回感。
然而,理解错误是一回事,如何弥补又是另一回事。
对于李璟川而言, 主动低头、剖白心迹,是比处理最棘手的市政工程更陌生的领域。
他的骄傲,他几十年来的行事准则, 像一套沉重的铠甲, 束缚着他,让他无法轻易做出柔软的姿态。
直接道歉?他尚未完全说服自己错得彻底。
长篇大论解释初衷?那很可能被舒榆视为另一种形式的狡辩和说教。
在这种反复的自我辩论与无措中, 一个极其笨拙,甚至有些幼稚的念头,在他处理完又一批深夜文件后, 悄然浮现。
于是,在舒榆搬去酒店的第四天, 零点刚过,她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 一声轻微的震动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舒榆正沉浸在纷乱的梦境边缘,被这声响惊醒。她摸索着抓过手机,眯着适应光线的眼睛看去, 发信人:李璟川。
她的心猝然收紧,睡意瞬间驱散大半。
几天来强压下的委屈、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在这一刻混杂着涌上心头。
他会说什么?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来道歉?还是继续他那套冠冕堂皇的必要程序论?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信息。
屏幕上,没有任何预想中的文字,没有解释,没有问候,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黑色的句号——“。”
舒榆愣住了。
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手机显示出了问题,或者他误触了发送键。
她盯着那个圆圈,看了足足一分钟,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隐藏的密码,然而,什么都没有,它就像一个沉默的终点,或者一个空洞的开始。
“什么意思?”她对着空气无声地发问,满腔复杂情绪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剩下一种荒谬的错愕。
怒火在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面前,都显得有些无处着落。
她气闷地将手机扔回床头,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重新找回睡意,但那个黑色的句号却像印在了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每一天,零点时分,那个句号都会准时出现在她的手机上,如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分秒不差。
舒榆从一开始的愤怒和莫名其妙,渐渐变得有些适应,甚至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第五天,她看着那个准点出现的句号,忍不住对着沈溪发语音吐槽:“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每天半夜发个句号过来,一个字都不多说,他这是在干嘛?测试我有没有把他拉黑吗?”
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气恼消退后的无奈。
沈溪回复得很快,带着促狭的笑意:“哎哟,说不定这是李市长独特的求和方式呢?毕竟人家日理万机,能记得每天给你发个符号,已经算是破天荒了吧?”
舒榆哼了一声,嘴硬道:“谁稀罕,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话虽如此,她却并没有真的拉黑他。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想看看他到底能坚持多久?或许,是这个行为本身透出的那种与李璟川身份性格极不相符的笨拙,悄然触动了她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而城市的另一端,市长办公室或那间空旷的公寓里,发送这个句号,成了李璟川一天结束前一个隐秘而固定的仪式。
他通常会提前几分钟放下手头的工作,目光落在手机上,看着时间从23:59跳转到00:00。
然后,他用那双签署过无数重要文件、决定着城市发展走向的手,在对话框里,郑重地、缓慢地输入那个小小的句号,再按下发送。
这对他而言,绝非随意之举。
这个句号,承载着他无法言说的多重试探:
这首先是一条极其隐晦的通道,确认自己是否还在她的联络名单之内,是否已被彻底驱逐出她的世界,发送成功的那一瞬,对他而言意味着联系的纽带尚未完全斩断。
其次,这是一个沉默的宣告,宣告着他的存在,他无法放下身段去纠缠,但也无法接受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这个句号,是他划定的一条固执的底线,像一个守在边界线上的哨兵,固执地提醒对方,我在这里。
更深层处,这或许是他潜意识里的一种极其笨拙的、试图建立新联结方式,它不携带任何可能引发争议的内容,不涉及对错,不要求回应,仅仅是一个纯粹的信号,像黑夜中的一盏微弱灯塔,光芒虽小,却持续亮着,仿佛在说:看,我今天依然在。
有时,在按下发送键后,他会握着手机,在黑暗中静坐良久,屏幕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有疲惫,有挣扎,也有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舒榆会不会回复?哪怕只是一个问号,一个表达疑惑的表情?
然而,屏幕始终暗沉,没有任何回应,那种寂静,比争吵更让人心慌。
舒榆确实没有回复,但她的情绪,却在日复一日接收这个句号的过程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最初的暴怒逐渐平息后,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开始滋生。
她有时会被这个准时出现的符号气笑,觉得李璟川这种行为简直不可理喻,像个小学生一样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