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又会感到一阵心酸,那个在世人面前永远从容不迫、掌控一切的市长,私下里竟然会用如此笨拙甚至卑微的方式,来进行这样无声的试探。
她开始留意手机上的时间,临近零点时,会下意识地瞥一眼屏幕。
当那个句号如期而至,她有时会冷哼一声,有时会无奈地摇头,有时则会对着那个符号发呆,思绪飘远。
她发现自己不再像最初那样,一想到他的调查就气血上涌。
时间和对这个古怪行为的困惑,仿佛某种溶剂,慢慢稀释着激烈的情绪。
她甚至开始不自觉地为他的行为寻找解释:他是不是拉不下脸道歉?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发个句号就算是在努力了?他是不是也在为此感到困扰?
酒店的房间不如他的公寓宽敞舒适,夜晚显得格外漫长和安静。
在这寂静里,那些曾经被他记得的喜好,他默默为她准备的拖鞋和茶杯,超市里他自然地推着购物车走在身侧的画面,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与那个冰冷的文件夹形成鲜明的、令人心乱的对比。
第十天的零点,句号再次准时抵达。
舒榆没有立刻放下手机。她靠在床头,温暖的灯光洒在她略显清瘦的脸上。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符号,仿佛能感受到发送它的人那份固执与无措。
她忽然想起庄儒那次来访,李璟川坦然向秘书介绍她的样子;想起他发现她光脚走路时,微微蹙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二天抽屉里就多了那双柔软的拖鞋和铺满整个客厅的羊毛地毯。
“李璟川,”她对着那个句号,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和无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愤怒已经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以及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动容。
这个每天准时出现的句号,像一滴水,持续地、耐心地滴落在她心湖冻结的冰面上。
起初毫无痕迹,但日复一日,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松动。
它没有融化坚冰,却让那冰面,不再如最初那般坚硬和寒冷了。
而李璟川,在发送完第十个句号后,依旧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他放下手机,走到公寓的落地窗前。
窗外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而他这里,只有冰冷的空气,和手机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代表着他全部笨拙努力的黑色句点。
他开始想念舒榆在的日子,她或许会在阳台这里看着窗外的夜景静思构想,也可能会将她自己买的一个据说是“人类狗窝”的一个柔软的单人沙发放到这里来百无聊赖的追剧,有时候她也会欣赏自己的画册然后问他哪副最好看。
这个小小的角落承载了她的许多回忆,也让李璟川觉得她在的时候家里充满了人气,这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只是用来住人的地方,而是一个家。
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如何开口,只能靠发句号的方式在这段僵局中来确认彼此之间还存在着一丝微弱联系。
然而这种心情在李璟川躺在床上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这些天他一直住在办公楼里,这是他们吵架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床还停留在那天早上舒榆起来的样子,没有李璟川的吩咐没有人敢来收拾东西,因此李璟川还能闻到被子里属于舒榆的玫瑰香味。
就在他忍耐不住反复点开舒榆聊天框时,突然想到一个人,一个比贺煦有用、可以给他最真挚的建议的人。
那个人就是,李致言,他那仅年长六岁的亲哥哥。
与李璟川身处权力中心、行事需恪守框架不同,李致言是学术界崭露头角的物理学家,思维活跃跳脱,常在严谨逻辑与天马行空之间找到精妙的平衡。
而更关键的,是他那堪称传奇的情感履历,高中时凭借超乎常人的耐心和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策略(其实是撬墙角),成功赢得了当时已有青梅竹马的、如今大嫂的青睐,后来两人被迫分离几年后,硬是凭借不知何种手段,将人心重新追回,最终修成正果。
更别提他这位嫂子是业界有名巧舌如簧的律师,相较舒榆而言战斗力更是强,如今两人家庭美满,孩子绕膝,是家族里公认的神仙眷侣。
一个能攻克高难度目标并长期维系幸福的男人,一个显然深谙情感博弈之道、且实战经验丰富的男人。
李璟川几乎立刻断定,兄长这里,必然藏着比贺煦和庄儒那里更直接、更有效的通关秘籍。
这个认知让他精神一振,如同在迷雾中看到了更具象的指引。
他不再犹豫,指尖迅速而精准地找到了李致言的微信头像—一张她嫂子背影的照片。
李璟川:「哥,睡了吗?」
他先发制人地丢出一个常规问句,试图让对话显得不那么突兀。
消息几乎是秒回。
李致言:「哟,稀客啊,李市长日理万机,怎么想起关心起平民百姓的作息了?」
文字后面还跟了个叼着烟、斜眼看的猫咪表情包,嘲讽意味十足。
李璟川看着屏幕,能想象出他哥此刻那副似笑非笑、等着看他好戏的表情。
李致言虽然比李璟川大六岁,但完全是那种大混蛋的性格,有时候李璟川也在想他那位嫂子到底是怎么看上他哥的。
他深吸一口气,忽略掉那点调侃,直接切入主题,尽管这让他感觉有些难以启齿。
李璟川:「有点事情,想请教你。」
李致言发了一个挖鼻孔表情:「说说看,是哪个区的规划卡壳了,还是哪个刺头又给你使绊子了?先说好,物理难题我能帮你建模,官场厚黑学你可别问我,我老婆才是辩论高手,我只会搞研究。」
被这么秀了一脸,李璟川很无奈。
抿了抿唇,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敲了下去。
他选择了一种相对含蓄的、符合他一贯风格的问法,试图维持住最后一点体面:
李璟川:「不是公事,是关于人与人之间,如果因为信任问题,或者说是信息不对等产生的误解,导致关系陷入僵局。依你的经验,该如何打破这种局面?」
他尽量将问题抽象化,剥离掉个人色彩。
手机那头的李致言沉默了几秒。
然后,一条带着明显戏谑语音信息发了过来,背景音里还有孩子的吵架闹和女人轻柔说话的声音,充满了生活气息,与李璟川这边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信任问题?信息不对等?李璟川,你搁这儿跟我写论文摘要呢?说人话。” 语音里传来李致言似乎喝了口水的声音,随即语气变得笃定而促狭,“让我猜猜能让你这个工作狂、逻辑怪,大半夜不睡觉,跑来问这种感性问题的,肯定不是工作伙伴,是个女人吧?要不你也不能来问我,怎么,终于开窍了,结果把人给得罪狠了?”
李璟川脸颊微微发热,有种被瞬间看穿的狼狈。
在外一向成熟稳重的李市长在自己这位从小就崇拜的亲哥哥面前根本藏不住。
李璟川想,他哥这洞察力,用在物理研究上真是屈才了。
他硬着头皮打字,试图维持最后一点模糊性:
「可以这么理解,是一位女士。」
之所以说是一位女士,并不是李璟川不想把舒榆以女朋友的身份介绍给家里人,而是需要他把所有障碍都扫清之后,能够给舒榆一个安稳的世界时再把他郑重的纳入自己的家族。
李致言倒也明白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不点破,只是嗤笑一声:「还‘一位女士’,装,继续装,行吧,看在你难得主动开口的份上,姑且当你是为‘一位女士’咨询。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怎么得罪这位神秘的女士了?别跟我扯什么信息不对等,具体点,你干什么蠢事了?」
李致言在怼起弟弟这方面来还像小时候一样。
李璟川知道不交代具体行为,他哥不会给出具体建议。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客观地描述:
「我做了一些基础的背景了解,她认为这侵犯了她的隐私,破坏了信任基础。」
李致言用及其夸张的语气叹道:「背景了解?说得真委婉,是你动用你那套资源和人脉,把人家这位女士的过往经历、社会关系都摸了一遍吧?李璟川啊李璟川,你这毛病真是,你当是在做项目尽职调查呢?」
李璟川抿紧嘴唇,没有反驳。
李致言:「在亲密关系里,未经允许的调查,哪怕只是查她喜欢吃什么,都是越界,是侵犯,你以为这是为了她好,是谨慎,在她看来,就是不尊重,是控制欲爆棚,怪不得人家要跑,要我说就是跑的对,让你涨涨教训。」
兄长的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和一丝对那位未知女士的隐约欣赏,李璟川沉默地听着,庄儒那句理解她的感受再次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李致言:「行了,病因清楚了,现在想治病,就得下猛药,听好了,我这套方法,可能跟你信奉的那套准则不太一样,但你既然来问我,就给我把那张市长脸皮暂时撕下来,揣口袋里。」
李璟川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仿佛在听一项重要的战略部署。
心中那份未能言明的秘密,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建议更加专注。
李致言:「第一,立刻停止你那些愚蠢的、毫无意义的试探行为,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就你那种脑子里除了工作就是程序的思维,能想出来的挽回方式,无非就是每天发个标点符号确认自己没被拉黑,或者送点昂贵但毫无温度的礼物,低级,且无效。」
李璟川看着屏幕上那个自己刚刚发送出去的句号,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
李致言:「第二,诚恳道歉。注意,是诚恳,不是做报告,别解释你那么多理由,什么为了安全,什么常规程序,通通给我憋回去!你就老老实实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未经你允许调查你,这是对你的不尊重,我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记住,态度要卑微,姿态要放低,最好能当面说,让她看到你的诚意和悔恨。」
“悔恨”这个词让李璟川喉结滑动了一下,这对他而言,比做一场大型工作报告更难。
李致言:「第三,拿出实际行动证明你改了,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不是向往自由吗?你不是习惯掌控吗?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她想去哪儿,想做什么,只要不违法乱纪,无条件支持,甚至主动帮她规划,但决定权完全交给她,让她感受到,你不是要圈禁她,而是想成为她探索世界的同行者,或者至少是可靠的港湾。」
李致言:「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致言的语音顿了顿,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适当示弱,甚至可以有点心机地制造一点‘小意外’,让她看到你并非无所不能,你也会因为她而方寸大乱,你也有普通人的脆弱和需要她的时候,这一招,对付那些内心善良又独立的女性,尤其管用,当然,尺度要拿捏好,过犹不及。」
李璟川听得眉头紧锁。前面几条虽然难,但尚可理解。
这最后一条,示弱?制造意外?这完全违背了他的行为准则。
李璟川:「这是否不够坦诚?」
李致言发来一段恨铁不成钢的语音:「坦诚?李璟川,感情不是搞科研,不需要百分之百的数据透明!有时候,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机,是润滑剂,是打破僵局的催化剂!你以为我当年怎么……咳,总之,听我的没错,你要的是结果,是把她追回来,不是在这里捍卫你那些刻板的行事原则!」
李致言最后总结道:「总而言之,核心要义就是:承认错误要彻底,放下身段要干脆,表达诚意要持续,必要时动用一点智慧,创造契机,别要你那市长的面子了,在老婆面前,面子值几个钱?这都是我当年……嗯,经验之谈,等你好消息,到时候别忘了带这位女士出来见见。」
哥哥最后那句随口一提的“见见”,让李璟川心头微动。
他关掉手机,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兄长的话像一阵狂风,将他固有的思维吹得七零八落。
回想起舒榆离开时苍白的脸,想起那些个沉大海的句号,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清晰的悔意和害怕真正失去的恐慌,开始在他心间盘踞。
也许哥哥说的,是有道理的,在感情的领域里,他那些引以为傲的准则和掌控力,似乎真的行不通了。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尝试着,撕下那身沉重的铠甲,去学习一种全新的、名为挽回的课题。
李璟川并不是一个会犹豫的人,常年的官场生活让他养成了凡事稳重的性格,但他说服了自己后,就会立马行动。
比如现在,他跑到卫生间冲了两个小时的冷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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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李致言,一个混球又不着调的物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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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苦肉计 灿灿,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很害……
手机响起时, 舒榆正对着画布上一抹不满意的色彩凝眉。
屏幕上跳动着江市的陌生号码,她指尖沾着靛蓝颜料,犹豫片刻, 还是按了接听。
“舒小姐吗?我是庄儒。”电话那头的男声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冒昧打扰, 我实在联系不上市长, 他下午有一个会议, 电话不接,敲门也不应,我这边市政大楼有紧急事务脱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