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李璟川的话锋随即一转,带着理性的审慎:“但是,灿灿, 这并不代表它们就一定能被完整保留下来。城市更新是系统工程, 需要综合考量规划布局、基础设施嵌入、成本效益以及绝大多数居民的现实诉求。”
他的手指移向旁边的规划图纸,指向老屋所在片区:“目前的初步思路, 并非简单地‘保’或‘拆’,专家组提出了几个可能的调整方案进行深入论证。比如,是否可以在新的规划中, 尝试将这几栋最具价值的建筑进行‘有机更新’,保留其外观风貌和主要结构, 内部进行适应性改造,赋予新的社区功能, 比如小型展览馆、公共书屋或者手工艺作坊,这样,既留住了一段城市记忆和物理载体, 也能让它融入新的社区生活,继续产生价值。”
李璟川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向舒榆,语气加重了些:“但这需要非常严谨的论证,需要平衡多方利益,修改原有的规划设计方案也需要履行复杂的程序,并非我一言可决,我所能做的,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推动进行更全面、更审慎的评估,为有价值的可能性,争取一个被正式讨论和考量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清晰的诚恳,也是在解释:“我没有在一开始给你明确的承诺,是因为在没有充分依据和可行方案之前,任何空头支票都是一种不负责任,我更不希望看到你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最后面临更大的失望。”
舒榆静静地听着,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听着他条分缕析却又充满诚意的解释。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抛出冰冷政策和宏大叙事的市长,而是一个深入了解了具体情况、在复杂局面中努力寻找可行路径的男人。
他没有敷衍她,也没有滥用权力,而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做了大量扎实、专业且符合程序的工作。
她想起自己在G镇听到的街坊们对改善生活的期盼,想起自己曾觉得他冷漠官僚,此刻,那些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被忽略的真相。
他看到了她的痛苦,也看到了更广阔的现实;他尊重她的情感,也敬畏肩上的责任。
同时,他选择了一条更艰难、却更负责任的路。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舒榆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湿润的眼睫。
她不是委屈,而是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理解、触动和些许羞愧的情绪攫住了。
“我去过G镇了。”她声音微哑,终于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坦诚的反思,“我找了以前的邻居,王奶奶,林叔他们,听了他们的想法。”
李璟川微微颔首,眼神温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才知道,”舒榆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大家其实很多是盼着改造的,老房子住着是不方便。王奶奶想要电梯,林叔想换个好做生意的铺面,我之前,只想着自己不能失去爷爷的老屋,好像有点太自私了,没看到这对很多人来说,其实是好事。”
她说出这些话,心里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承认自己的局限和狭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堪,反而有一种释然。
李璟川看着她,眼神柔软了下来。
他绕过书桌,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不是自私,灿灿。”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那是你很珍贵的情感,只是,当我们坐在不同的位置,需要考量的东西会不一样,你能看到并理解他们的需求,这本身就很好。”
他的理解和包容,让舒榆鼻尖再次发酸。
舒榆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有些紧,仿佛要从他那里汲取力量和确认。
“那…现在,老屋有机会保住吗?像你说的,变成展览馆或者书屋?”
“这是一个正在被认真评估的方向。”李璟川没有给出百分百的保证,但他的语气是郑重的,“评估小组还在完善报告,后续需要上会讨论,听取各方面专家的意见,也需要和新的规划设计方案进行磨合,过程不会太快,也存在变数,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存在合理的、可操作的保留价值,我会尽力推动这个可能性。”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愿意相信我吗?相信我会用最大的努力,在可能的范围内,为你,也为这座城市,留住这份记忆?”
舒榆望着他深邃眼眸中清晰的倒影,那里有坦诚,有担当,也有对她毫不掩饰的在意。
之前所有的隔阂、猜疑和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安放的答案。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轻,却异常坚定:“我相信你。”
也是在这个时候,极近的距离下,舒榆才得以清晰地看到那些她之前因沉浸于自身情绪而忽略的细节。
他微微俯身抱着她,台灯的光线从他侧后方打来,在他挺直的鼻梁另一侧投下小片阴影,也让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青黑无所遁形。
那青黑并不浓重,却清晰地诉说着连日来的睡眠不足与精神耗损。
平常梳得一丝不苟的额发,此刻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带着些许随意的凌乱,柔和了他过于硬朗的轮廓,也添了几分难得的人间烟火气。
舒榆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这些天,她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愤怒和挣扎,只专注于老房子那迫在眉睫的命运,却完全忽略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是如何在她情感的需求与他肩负的公共责任之间,艰难地寻找着那个几乎不存在的平衡点。
他不仅要处理日常繁重的市政公务,还要分神去调取繁杂的项目资料,不动声色地安排专业的评估团队,顶着可能存在的非议和压力,去推动一个已经定板的项目进行“更审慎的评估”。
在冰冷的法规条文与她对老屋炙热的情感之间,架设一座可能通行的桥梁。
这其中的斡旋、考量与心力交瘁,他只字未提,只是在她终于愿意走近时,将初步的、尚存希望的结果,平静地铺陈在她面前。
一股混杂着深切动容与浓浓愧疚的情绪,汹涌地漫上舒榆的心头。
舒榆不禁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他眼下那抹疲惫的痕迹。
李璟川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微微惊动,他垂下眼眸,看向她,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柔软。
他没有躲闪,反而微微偏头,让她的指尖更熨帖地停留在他的皮肤上,仿佛在无声地享受这片刻的温存与理解。
“对不起。”舒榆的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鼻音,“这些天,我只顾着自己难过,都忽视了你。”
李璟川握住她停留在他脸颊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轻轻摇了摇头。
他低头,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印在她的额头上,那触感温热而珍重。
随即,他的唇瓣缓缓下移,轻柔地掠过她的眼睑,吻去那将落未落的泪意,动作间充满了无限的疼惜与呵护。
舒榆顺从地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珍视的亲吻,如同被温暖的潮水包围,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彻底隔绝,静谧中只能听到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声。
舒榆将脸颊更深地埋回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一声声,稳定而有力,奇异地抚平了她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惶惑与不安。
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包裹着她,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也带着为她奔波劳碌后的淡淡倦意,这让她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李璟川的下颌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手臂收拢,将她更紧地圈在自己怀中。他在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她的气息刻入肺腑。
沉默了片刻,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讨要奖赏般的试探,轻轻响在她的耳边:
“那么灿灿,”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沙哑了些,“今晚可以抱着我睡了吗?”
舒榆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汪春水。她在他怀里轻轻点头,脸颊蹭着他胸前的衣料,发出一个带着鼻音、却异常清晰的单音节:
“嗯。”
这一个字,仿佛一个郑重的承诺,驱散了他眼底最后一丝阴霾。
他微微直起身,依旧揽着她,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短暂却无比温存的吻,随后在舒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地跨向卧室。
“喂!李璟川!”
“嘘,一会有的是机会让你叫。”
——
G镇老屋的事情暂时有了一个努力的方向,虽然最终结果尚未可知,但那份隔阂已在彼此的懂得与支撑中渐渐消弭。
舒榆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新的创作中,画布上的色彩重新变得明亮而富有力量,仿佛要将那段挣扎时期压抑的情感尽数释放。
午后,舒榆正在画室调试颜料,手机电话铃声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固定号码,归属地是示为江市。
“您好,是舒榆女士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礼貌而千练的女声,“这里是江市艺术基金会秘书处,我们非常荣幸地通知您,您的作品 《根脉》 系列,荣获了本届“江市艺术新兴会”新锐艺术家,烦奖典礼将于本周五晚上在市艺术中心举行,诚邀您出席。”
突如其来的喜讯让舒榆怔住了。
《根脉》 系列,正是她融入对G镇老屋情感后创作的一组作品,是在她得知老屋即将拆迁后,怀着极其复杂情感创作的作品。
斑驳的老墙、蜿蜒的青石板路、院中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每一笔都浸透着对逝去时光的深深眷恋与无力挽留的忧伤。
它像一封无声的视觉信笺,记录着她与爷爷、与故士最深的情感。
她只是在完成后觉得这幅作品不能只被藏在家里,所以赶着一年一度艺术新星会收稿截止日期之前提交上去,没想到这么快有反馈,也没想到会直接入围。
喜悦是有的,但同时也有犹豫,她并不是一个爱热闹的性格,相反向往自由、不受拘束的性格让她极少参加颁奖之类的活动,那种众目睽睽的场合,总让她觉得不如在画室里与色彩对话来得自在。
所以在那边想要邀请她时,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好,谢谢,我先考虑一下。”
她将这个消息暂且压在心底,像怀揣着一个秘密,等待着李璟川归来。
傍晚,听到开门声后,她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迎了上去。
李璟川脱下大衣,一眼便看出她眼底闪烁的、与往常不同的光彩,混合着兴奋与一丝不易祭觉的游移。
“怎么了?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他边松领带边问,语气自然。
舒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客厅,才将艺术家协会的通知告诉了他。
“他们邀请我去参加领奖礼。”她说完,抬起眼看他,声音里节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征询,“你说,我要去吗?”
李璟川停下动作,转身面对她,看到她眼中那点小动物般的志忑,眉眼瞬问柔和下来。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刚接触过室外空气的微凉,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动作亲昵而带着安抚的意味。
“ 当然要去。”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没有任何犹豫,我的灿灿值得所有的鲜花和掌声。”他顿了顿,目光深邃的看着她,“而且,《根脉》对你意义非凡,这个认可,或许正是它应该得到的。”
他的肯定像一阵暖风,吹散了她心中最后的迷雾,舒榆看着他,心底涌起一股暖流,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又带着几分期待看向他,“颁奖在周五,你有时间吗?”
李璟川想了想周五的行程,最后带着歉意说道,“灿灿,那天有一个不能推迟的会议,可能会晚,但我一定尽早处理完去接你,好嘛。”
虽然有几分失望,但舒榆能够理解,乖巧的点点头,“好吧,那你忙完来找我哦。”
“嗯。”李璟川轻笑着把她拥入怀里。
——
决定参加后,李璟川显得比她还上心几分。
颁奖礼前夜,李環川推掉了不必要的应酬,早早回家。
吃过晚饭,舒榆拉着他走进衣帽间。
“帮我看看,明天穿什么。”
宽敞明亮的衣帽问里,一侧整齐悬挂着当季各大品牌的最新款礼服和常服,从优雅的定制套装到飘逸的浪漫长裙,色彩材质各异,几乎可以开一场小型时装秀。
自从那天买性感的衣服被李璟川发现后,他就像有了新大陆,把所有新款衣服、高定、礼服之类的都买回了家。
也不管能不能穿得上,统统放在家里展示,每个季节换一批,舒榆有种小时候玩换装游戏的感觉,甚至有的时候她的衣柜里出现的衣服比走秀舞台上模特们穿的先出现。
之前还觉得李璟川浪费,现在要出席活动反倒兴致勃勃的挑了起来。
李璟川倚在柜门边,目光沉静地掠过那些裙子,时而让她穿上某件,在他面前转个圈。
他点评的角度很独特,不止是美观,多是考虑是否贴合她的气质,能否让她在人群中感到舒适自在。
“这件颜色太沉,压佳了你的灵气。”
“款式不错,但布料似乎不够亲肤。”
他低沉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问里回荡,带着一种难得的、专注于生活琐事的耐心。
舒榆在他专注的目光下,脸颊微微发热。
“试试这件。“他递过来一条香槟色的吊带长裙,裙摆缓看细碎的晶亮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