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榆鼻尖一酸,强压下泪意,更加坚定了要保住这里的决心。
她放下行李,没有停歇,开始走访尚未搬离的老邻居。
首先敲开的是斜对门王奶奶家的门。
“哎哟!这不是小榆吗?”王奶奶开门见到她,又惊又喜,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长这么大了,真俊!你爷爷要是看见,不知道该多高兴咯!”
老人絮絮叨叨地问起她的近况,听说她在江市做画家,连连称赞,又关切地问:“有对象了没?这么漂亮的姑娘,肯定不少人追吧?”
舒榆看着老人慈祥而关切的目光,眼前闪过李璟川沉稳的身影,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嗯,有了。”
“真的啊?太好了!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奶奶看看?咱G镇的小伙子,还是外头的?”王奶奶眼睛一亮。
“是江市人。”舒榆含糊地带过,将话题引回正事,“奶奶,关于咱们这老城区改造的事,您怎么看?”
王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唉,怎么说呢,住了大半辈子,肯定舍不得,但这老房子,冬天冷夏天热,水管也老化了,你王爷爷腿脚不好,爬楼也费劲,听说新盖的楼房有电梯,暖和,也干净,能拿一笔补偿款,给孙子攒点娶媳妇的本钱,想想,也挺好。”
接着,舒榆又走访了几家。
开小卖部的林叔一边招呼零星的顾客,一边带着对更好生活的期盼的语气对舒榆说:“改造好啊,这老街人气不行了,生意难做,拆了建新的,说不定能带动起来,我们也能换个铺面,或者拿钱做点别的。”
也有像住在巷尾的退休教师陈老师这样持不同意见的。
“拆了,这些老街老巷的味道就没了,以后孩子们哪里知道青石板路走起来是什么感觉?邻里之间串门的热乎气,怕是也要淡了,都是水泥盒子,冷冰冰的。” 陈老师摇着头,语气里满是惋惜。
然而,像陈老师这样明确表示反对的是少数,更多像王奶奶、林叔一样的街坊,虽然对老屋有感情,但面对现实的生活不便和对改善居住条件的渴望,他们选择了接受,甚至支持改造。
他们谈论着未来的新家,规划着补偿款的用途,言语间充满了对更便捷、更舒适生活的向往。
听着这些朴实而真实的诉说,看着街坊们眼中对未来的期待,舒榆独自站在渐渐冷清的街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李璟川那天对她说的那番理性分析,并非冰冷的推诿。
「城市规划和发展需要考量的是整体利益和长远效益。」
「会影响到整个项目的推进和其他成百上千户居民的利益。」
他当时的话语,此刻与王奶奶期盼的电梯、林叔憧憬的新铺面、以及许多邻居谈论的明亮厨房和独立卫生间重叠在了一起。
她一直紧紧抓住自己失去爷爷老屋的痛苦,却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大势所趋”的背后,是许许多多像王奶奶、林叔这样的普通家庭,对提升生活品质最质朴、最现实的渴望。
一股混杂着恍然和羞愧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好像是有些自私了。只看到了自己要失去的,却没有看到更多人可能得到的。她试图挽留的,是自己的精神家园,却可能无形中阻碍了别人通往更便利生活的路。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之前收集签名时的斗志和那份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挫败感像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浇熄她最初的热忱,感觉自己像唐吉坷德,徒劳地对着风车挥舞长矛,充满了无力与悲凉。
就在她几乎要被沮丧淹没时,一个细微的发现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在镇上的小茶馆歇脚时,无意中瞥见邻桌坐着两个穿着得体、气质干练的陌生人,他们低声交谈着,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似乎是老城区的区域地图,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笔记。
他们的言谈举止,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开发商的人,倒更像是做调研的专业人士。
接连两天,她又在不同时段、不同地点,隐约看到了类似气质的人在老城区范围内出现,有时是在测量巷道宽度,有时是在对着一些老建筑拍照,记录细节。
一种直觉告诉她,这些人并非偶然出现。
她想起李璟川那句“我们一起想办法”,以及他身为市长所能调动的资源。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这些人,会不会是他派来的?
这个猜测让她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如果他真的在背后调查,说明他并未完全漠视她的诉求,这让她冰冷的心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另一方面,他为何不告诉她?是觉得她无法理解,还是认为他的方式更有效,无需与她沟通?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又让那根名为隔阂的刺,扎得更深了一些。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傍晚。舒榆在镇政府附近的拆迁办公室外,想再次尝试与工作人员沟通。
她站在走廊拐角,正准备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两个工作人员断断续续的对话。
“老舒家那丫头,还在跑这事儿呢?也挺执着。”
“谁说不是呢,不过,最近这事儿还真有点不好说了。”
“怎么了?方案不是都定好了吗?”
“听说,只是听说啊,”另一人压低了声音,“上面有人打了招呼,要求对这个片区,特别是靠西边那几栋保存还算完好的老宅,进行更审慎的评估,重点考察建筑年代、结构特点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历史文化价值。”
“哦?有这事?谁打的招呼?”
“这哪是我们能知道的?反正指示下来了,流程就得走,评估组不都派下来好几天了嘛……”
“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更审慎的评估”
这几个关键词像闪电一样劈中了舒榆。她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联想到这几天看到的那些陌生调研人员,一个清晰的指向浮现在脑海中。
李璟川。
是他,一定是他。
他没有给她空泛的承诺,也没有粗暴地动用权力强行干预,而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为她争取了一个重新评估的机会。
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冰冷的规定框架下,为她珍视的老屋,撬开了一丝缝隙。
舒榆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份她辛苦收集、却显得如此无力的联名信草稿,心情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有得知他暗中出力的动容,有对他这种沉默行事方式的不解,有对自己之前独自抗争幼稚的嘲弄,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希望与忐忑的复杂情绪。
她最终没有敲开那扇门,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
回到江市时,已是华灯初上。
舒榆没有立刻回公寓,而是将车停在江边,独自吹了很久的夜风。
江面宽阔,水流沉沉,对岸的霓虹倒映在水中,被涟漪揉碎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她的心也如同这江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她知道了他在背后做的事,但这并没有立刻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反而增添了一层更复杂的意味。
她需要时间消化,需要思考如何面对他,如何重新定义他们之间因为这件事而产生的微妙距离。
当她终于回到公寓,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李璟川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在看新闻,但舒榆敏锐地察觉到,在她进门的那一刻,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些,仿佛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他站起身,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并不沉重的背包,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温和:“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过了。”舒榆低声回答,避开了他探究的视线。
她没有问老房子的事,也没有提自己在G镇的见闻和那个偶然听到的消息,她只是说:“有点累,我先去洗个澡。”
李璟川看着她走向浴室的背影,眸色深沉,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好。”
这一晚,他们之间的对话寥寥无几,一种小心翼翼的、彼此试探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
舒榆早早躺下,背对着他,假装睡着,李璟川在她身边躺下,关了灯,在黑暗中静静躺了许久,才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是周末,李璟川罕见地没有早起去书房。
舒榆醒来时,他已不在身边,她走出卧室,发现书房的门虚掩着,她本想直接去厨房,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在书房门口停顿了一下。
透过门缝,她看到李璟川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正对着电脑屏幕,神情专注。而在他手边,摊开放着一份不算太厚的文件。
文件的封面标题,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关于G镇西区部分传统民居建筑年代及潜在历史价值初步评估报告》
她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漏跳了一拍。
——
那份躺在书桌上的评估报告,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舒榆心里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日夜不息。
她清楚地知道,以李璟川的严谨和条理,他绝不会将如此重要的文件随意摊开在显眼位置,尤其是在她可能会经过的书房。
唯一的解释是,他是故意的。
他在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向她敞开了一扇门,等待她自己走近,主动询问。
这个认知让舒榆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给了她空间去独自面对、去思考,甚至在她可能“误解”他冷漠的时候,也没有急于辩解,而是用行动铺好了台阶,耐心等待她准备好走下来。
这种沉静而充满尊重的姿态,比任何言语的解释都更有力量,一点点消融着她心中那块因失望和委屈而冻结的坚冰。
接下来的两天,舒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画画时,笔触会莫名停顿;看书时,目光会久久停留在同一行字上。
她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房那扇大多数时间紧闭,偶尔虚掩的门。
她在酝酿,也在鼓起勇气。
终于,在第三天晚上,李璟川如同前两日一样,饭后便进了书房,门依旧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光。
舒榆在客厅徘徊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房门口,抬起手,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响。
“进来。”里面传来李璟川沉稳的声音。
她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书桌后,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评估报告,旁边还放着几份相关的规划图纸。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她,仿佛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期待。
“我看到这个了。”舒榆走到书桌前,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份报告的封面,声音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璟川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做了一个放松的、倾听的姿态。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安静地等待她继续。
舒榆抿了抿唇,抬起眼直视他:“你之前派去G镇调研的人,还有拆迁办说的‘上面打招呼’,都是你安排的,对吗?”
“是。”李璟川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回避。
他目光坦诚,“我让庄儒调取了项目的全部资料,也派了专业的建筑评估和文史调研小组下去,进行了更深入的实地勘察和资料搜集。”
第34章 一室春光 嘘,一会有的是机会让你叫……
他伸手, 将桌面上的报告向她那边推近了些,修长的手指点在报告的几处结论上,语气平缓地解释:“根据初步评估, 你爷爷的老屋,以及相邻的几栋同期建筑, 确实具有一定的地域代表性, 建筑主体结构保存尚好, 部分构建和装饰工艺反映了那个时期G镇民居的特色,单纯从建筑年龄和风貌保存度来看,具备一定的保留价值论证基础。”
舒榆的心随着他的话语微微提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开始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