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
李璟川也来了,他没有走VIP通道,没有前呼后拥,只是穿着简单的深色休闲装,戴了顶棒球帽,像个普通的艺术爱好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观众之中,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画作。
美术馆侧厅内人流如织,柔和的光线聚焦在一幅幅承载着城市记忆的画作上。
舒榆站在自己那幅题为《门楣上的刻度》的油画前——画中正是她爷爷老屋那扇斑驳的木门,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在光影下仿佛记录着流逝的时光。
她身边渐渐围拢了不少观众,有受邀的嘉宾、艺术爱好者,更多的是普通的市民。
舒榆没有站在高高的讲解台后,而是就站在人群中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静而恳切的力量。
“策划这次画展的初衷,其实很简单。”舒榆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最后落在那扇门上,“我们常常谈论城市发展,谈论保护与更新,但这些宏大的词汇背后,究竟是什么?我想,是我们每个人家门口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小巷,是巷口那棵夏天遮阴、秋天落叶的老树,是邻居家飘来的饭菜香,是像这扇门上,记录着一个孩子成长的一道道刻痕。”
她微微侧身,指尖虚指向画布上那些清晰的刻痕细节,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温暖的追忆:“这道,是我六岁生日时划的,那道,是十岁,它们不完美,甚至破坏了木门的平整,但在我们家,这是比任何华丽的装饰都珍贵的纹样,因为它们记录的不是冰冷的高度数字,是爱,是陪伴,是‘家’在我生命里具象化的年轮。”
舒榆停顿了一下,让这种情感在空气中微微沉淀,然后才继续,将个人的情感升华为一种普适的理念:“所以,在这次‘城市·人·情感’的策展中,我和我的团队,包括所有投稿的市民朋友,我们努力寻找和呈现的,就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构成了我们与这座城市最深刻联结的‘记忆符号’,它们可能是一块磨损的青石板,一扇锈蚀的铁窗,一条蜿蜒的窄巷,或者仅仅是一抹夕阳投射在老墙上的、独一无二的颜色。”
她引导着观众看向另一幅市民投稿的摄影作品,画面捕捉了一位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读报的瞬间,身后是幽深的巷弄。
“我们保护老街,不仅仅是为了留住几栋漂亮的旧房子,更是为了留住这种生活场景,留住这种邻里守望的温情,留住可以让心灵栖息的空间尺度,真正的‘活化’,不是推倒重建,也不是打造一个崭新的‘仿古主题公园’,而是让这些空间继续承载真实的生活和情感,让新的故事在旧的脉络里生长。”
接着,舒榆走到一幅自己创作的大型油画前,画面描绘的是G镇老街一角,重点并非建筑本身,而是光影交错下,几个孩子追逐嬉戏、老人坐在树下对弈的生动瞬间。
“就像这幅画,我想表达的,不是建筑有多精美,而是‘人’在这些建筑构成的舞台上的生活,规划可以设定框架,但填充框架的血肉,永远是生活其中的人,以及他们之间自然生发的情感交流,我们设计师、艺术顾问要做的,是小心翼翼地梳理出这些脉络,创造出能鼓励这种交流发生的角落,而不是用我们自以为是的完美设计去取代它。”
她的讲解,没有晦涩的术语,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只有从个人生命体验出发的真诚分享,以及对城市生活本质的深刻洞察。
舒榆将专业的规划理念、艺术创作的核心,用最朴实、最动人的方式娓娓道来,让每一位听众,无论背景如何,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与理解,以及她那份立足于专业、服务于人的扎实理念。
观众们安静地听着,许多人脸上流露出认同和被打动的神色。
他们看着画作,再听着舒榆的讲解,仿佛也走进了那些熟悉的街巷,触碰到了那些温暖的记忆。
这一刻,艺术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展品,而是连通每个人内心情感与共同记忆的桥梁。
舒榆用她的语言和作品,有力地证明了,她站在这里,参与G镇的项目,凭借的正是这份超越技术层面、直抵人心的感知力与创造力,这份能力,千金不换。
——
幕后致辞环节,舒榆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长裙,站在小小的发言台前。
她感谢了主办方、团队成员、参与投稿的市民。
最后,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角落,声音清晰而坚定:“最后,我要特别感谢一位给予我无限支持,也给予我绝对自由的重要的人,是他让我相信,艺术可以拥有力量,真诚可以直面一切。”
她的目光与李璟川的在空中交汇,短暂,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他微微颔首,帽檐下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温柔的弧度。
正如舒榆所想的那样,画展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不仅艺术圈内好评如潮,市民反响热烈,募集到的善款数额也颇为可观。
更重要的是,那些关于“权色交易”、“干预政务”的污蔑之声,在这场纯粹而充满正能量的艺术活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攻自破,舆论彻底转向。
画展结束后没多久,舒榆做了一個更大胆的決定。
她主动联系了一位以深度访谈著称的相熟媒体人,要求进行一次公开的、正式的采访,她要直面所有质疑,亲自为这件事,也为自己的专业正名。
采访中,舒榆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妆容清淡,神情冷静。
她没有回避G镇项目,而是从容地阐述了自己作为艺术顾问的理念,如何将个人情感记忆与宏观规划结合,如何理解保护与活化的平衡。
她谈及对江市老街巷的感情,谈及艺术在城市建设中应扮演的角色。
逻辑清晰,论据扎实,态度不卑不亢,既有艺术家的感性洞察,又不失专业人士的理性思考。
李璟川是在办公室看完这段采访视频的。
屏幕上,舒榆眼神明亮,言辞恳切而有力,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光芒。
他关掉视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他的小姑娘,一点一点成长为惊艳的样子。
晚上回家,舒榆正坐在餐桌前整理采访的资料剪报。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李璟川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那份登载着采访稿的报纸,目光落在她从容自信的照片上,看了许久。
然后,他放下报纸,俯身,双手撑在餐桌边缘,将她圈在自己与桌子之间,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灿灿,你现在已经懂得如何用正确的方式,保护自己,也保护我了。”
他的肯定,比任何赞誉都让她心动。
“谢谢你。”李璟川将她拥入怀中。
舒榆靠在他的怀里,清冷的眉眼间终于漾开一抹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
然而,就在这风波渐平、一切向好的时刻,一封来自海外、措辞严谨恭敬的邮件,悄然躺进了舒榆工作室的公共邮箱里。
发件方是享有盛誉的“苏黎世当代艺术与城市研究基金会”,邮件中表达了对舒榆此次“城市·人·情感”画展理念的浓厚兴趣,并郑重邀请她,能否在方便时提供更详细的个人艺术履历及代表作资料,以供他们评估一项重要的国际驻留艺术家合作计划的可能性。
这封看似寻常的学术交流邮件,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
画展的成功与公开采访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第二天傍晚,舒榆迎来了风风火火的沈溪。
她一进门,放下包,就拉着舒榆上下打量,眉头蹙着:“我都听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你没事吧?还有,跟李市长没受影响吧?”
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
舒榆给她倒了杯水,清冷的脸上浮现一丝宽慰的笑意,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我没事,至于我们……”
她顿了顿,眼神柔和而坚定,“反而觉得,更像是在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感情,一直在往好的方向走。”
沈溪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确认她并非强颜欢笑,这才松了口气,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那就好,你们这恋爱谈得,可真够惊心动魄的。”她调侃了一句,随即又正色道,“不过,经过这事儿,你也算是在江市彻底立住了,以后看谁还敢乱嚼舌根。”
舒榆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小溪,我收到一封邮件。”
她将“苏黎世当代艺术与城市研究基金会”邀请她提交资料、可能参与国际驻留计划的事情告诉了沈溪。
沈溪听完,放下了水杯,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了解舒榆在专业上的追求和潜力。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几乎是每个搞我们这行的人都梦寐以求的跳板。”她客观地分析,然后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舒榆,“但是,舒榆,你想去吗?或者说,你舍得现在走吗?”
第40章 老婆 刚刚我是怎么教你的?嗯?叫我什……
舒榆抬起眼, 眸子里充满了真实的迷茫和挣扎:“理智上我知道,我应该去,那是顶尖的学术交流平台, 能接触到最前沿的理念,对我的专业成长至关重要, 可是情感上……”
她叹了口气, 声音低了下去, “我发现自己真的离不开他了,尤其是经过这次风波,我更不想在这种时候离开他身边。”
沈溪没有立刻给出建议,她深知这种关乎前途与爱情抉择的分量。
她握了握舒榆微凉的手, 语气是少有的慎重:“灿灿,这种事情,外人没法替你拿主意, 你必须面向自己的内心, 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 目光深邃,“你要想清楚你们之间身份的差距,你是自由艺术家, 海阔天空任凭翱翔。他是李璟川,他的根深扎在江市的土壤里, 他的战场就在这里,别让曾经助力你走到今天的路, 比如对艺术的追求和自由,反而成了将来束缚你、或者让你们产生隔阂的后路。”
沈溪看着舒榆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冷静地剖析, 带着一丝自己过往经历留下的痛感:“当然,如果你最终选择去进修,也无可厚非,追求个人发展天经地义,只是那样的话,李璟川恐怕就办成了第二个我。”
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当年贺煦为了家族企业毫不犹豫回国的事已经成了她心上的一根刺。
舒榆下意识地反驳:“应该没有你和贺煦当初那么严重吧?”
她总觉得,她和李璟川的感情基础稳固,彼此信任,与沈溪和贺煦当年分离的情况不同。
沈溪却摇了摇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更残酷的现实:“你忘记李璟川的身份了吗?他可是李市长,你觉得他这种身份和职位,出国方便吗?一年里能有几天假期就不错了,到时候异地、时差、你忙于学业他陷于政务,沟通越来越少,共同话题被距离稀释,灿灿,现实很残酷的,就算感情本身没问题,长时间的这种状态,也足以磨灭很多美好的东西,没问题也得制造出问题来。”
沈溪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开启了舒榆一直刻意回避去细想的、关于未来的种种现实困境。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心里却像是突然被投入了一块冰,寒意蔓延。
她原本以为最大的纠结在于不舍,现在才发现,横亘在前的,还有如此具体而冰冷的鸿沟。
“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舒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
这个机会太诱人,而放弃的代价,也可能同样沉重。
沈溪看着她挣扎的样子,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最后问道:“这件事,你打算告诉李璟川吗?”
舒榆缓缓摇头,眼神复杂:“还没有准信的事,先别告诉他了吧,省得他多想。”
她不想在一切未明之前,就用一个遥远的、不确定的可能性,去扰动他本就繁忙且压力巨大的心神,更不想让他因为顾及她的前途而做出任何违心的表态。
这个抉择的重量,她需要先自己掂量清楚。
看到舒榆还蛮好的,沈溪终于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她抬起头,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灿灿,我打算明天就回美国了。”
“回美国?”舒榆着实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水,“怎么这么突然?你这次回来才待了不到两个月,不是说好要多住一阵子吗?”
她记得沈溪回来时,还说要好好感受一下久违的国内生活。
沈溪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避开了舒榆探究的目光,低头盯着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声音有些含糊:“嗯,我妈最近总念叨,说想我了,催我回去陪陪她。”
她试图让这个理由听起来更合理些,“反正这边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了。”
舒榆立刻涌上一阵愧疚。
沈溪回国这些日子,自己先是忙着G镇项目,后来又陷入谣言风波,紧接着筹备画展,确实没能好好陪她。
“对不起啊小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能……”
“哎呀,跟你没关系!”沈溪连忙打断她,扯出一个笑容,“我自个儿生活也挺充实的,逛逛街,见见老朋友,时间过得飞快。”
然而,她那笑容里的勉强,和眼底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没能逃过舒榆的眼睛。
凭借多年好友的默契,舒榆敏锐地察觉到事情绝非“妈妈想念”那么简单。
沈溪向来独立,不是会被一个越洋电话就轻易召回去的性格。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在林辞试图躲闪的脸上,声音放低,带着不容敷衍的关切:“小溪,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溪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在舒榆清澈而执着的注视下,她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防御迅速土崩瓦解。
她泄气般垮下肩膀,像是终于扛不住秘密的重量,自暴自弃地压低声音,几乎是嘟囔着说:“我…我把贺煦给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