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商姓俞,而今长居香港,接待的是他的长子,名叫俞晚成,三十五六岁,儒雅谦和。
等吃过饭,俞晚成又亲自带他们去了那位华人画家的工作室。
离俞家的宅邸不远,步行不过七百多米,三层的白色小洋楼,四周乔木森森。
周文述凑近悄声说:“和缮兰斋挺像的。”
蓝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洋楼门前牌匾题“一隅”二字,俞晚成说他们一般就叫这里一隅楼。
一隅楼除了画家的画室,还有个裱房,很小,只设了一张裱画桌,工具也不齐全。
蓝烟他们提前跟这边沟通过,知道这个情况,趁手的工具自己带了一套。
俞晚成叫他们有任何需要尽可吩咐,他与画室主人、博物馆方都会全力配合。
隔日又调整一天,蓝烟和周文述的工作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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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十一月中。
朋友圈里北方的朋友纷纷发起了初雪的照片,此地湿热,依然艳阳高照。
俞晚成将要向侨生博物馆捐赠的这批作品里,最具价值的,是岭南画家居廉的一幅《瓯香馆雅趣图》[*注]。
此画最早藏于粤西高州府的某位吴姓药材商人手中,后时局动荡,吴家下南洋闯荡,为攀结黄氏家族,献上一批古玩奇珍。后几经辗转,流入俞家。
居廉的作品《富贵长春》曾在2017年拍得700万人民币的高价,这幅《瓯香馆雅趣图》是他开创的“撞粉”、“撞水”技法中早期的作品,算得上是精品之作,保守估计,市价在百万以上。
这样一幅作品,蓝烟自然慎之又慎。
该画创作于光绪年间,用同一时期的旧宣纸作为补料是最佳选择。
一隅楼的藏纸没能匹配得上,俞晚成打听到了槟城有个裱画店藏有一批旧纸,于是下午周文述去那店里看材料去了。
上一幅苏六朋的画作已经修复完了,还差最后装裱。
裱件下墙,上蜡砑光。
蓝烟站在裱画桌前,拿着剃刀,仔仔细细去除覆背纸的杂质和沙粒。
槟城潮湿高温的气候,并不适宜书画修复,因此裱房需要长时间开着空调和除湿机。
工作久了颈椎、肩背和腰部无一不酸痛,吹了空调更是雪上加霜。
这一步完成,蓝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颈,继续做打蜡的工作。
周文述问俞晚成要来一台蓝牙音响,搁在裱房角落里,方便边干活边听音乐。
音响连了蓝烟的手机,在放节奏明快的轻音乐,此时播到了久石让的《いつも何度でも》,蓝烟不时跟着哼唱一段。
门口传来脚步声。
蓝烟没抬头,“配上了吗,文述?”
无人作声。
蓝烟掀眼,顿时怔住。
桌子一角放了一盆一人高的散尾葵,半挡住了孔雀绿的木门。
人站在门口,白衣黑裤的装束,如檐上落雪清绝疏冷。
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空气仿佛突然降了温。
蓝烟嘴唇微抿,扛不住他微冷的目光,把视线移开了。
下一瞬,梁净川踏着棋盘格的地砖走了进来,没头没尾地问:“听笑话吗?”
蓝烟把砑石放了下来,没有出声。
梁净川一步一步走近,不急不慢地说道:“带了份点心去缮兰斋探望,前台告诉我,人一周前就出国了。问叔叔和我妈,都说知道。全世界,我最后一个知道。”
他已走到了裱桌的对面。
蓝烟目光定在桌上的裱件上,始终不抬头,她很清楚梁净川正在盯着她。
“……所以你是来找我讨说法的吗?”
梁净川轻嗤一声,自嘲:“你欠我说法吗?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我没想特意躲着你,只是那个时候,觉得有点负担。”
“负担。”梁净川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气没什么额外的情绪。
门外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伴着一句疑问:“咦,谁的箱子。”
周文述走到了门口,望进屋里,刹住脚步。
他看向梁净川,又看向蓝烟,难以形容的低气压让他开口小心翼翼:“师姐,这是……”
“……我哥。”
周文述拖长声音“噢”了一声,走进房间,朝梁净川伸出手,“你好你好,我是蓝烟师姐的同事,我叫周文述。”
蓝烟没特意提过家里的情况,但共事久了,同事之间总会有所了解,周文述一早听说过蓝烟有个重组家庭的继兄,但一直没见过面。
梁净川不很情愿地伸手,同他握了一下。
“来探亲?”周文述露出十分友善的笑容。
“嗯。”
“刚到吗?住在哪儿?”
梁净川撇下眼,注视着周文述。
不清楚他比蓝烟小多少,看起来很年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长相穿着都十分清爽。
很难说,是不是她的审美。
一个多月,她就是跟这个人,同进同出。
“附近酒店。”梁净川淡淡地说。
周文述格外热情:“要不去把行李放了,我请你吃饭?这附近有家娘惹菜,味道特别好。”
“你请我?”梁净川问。
“对。”
“既然是烟烟的同事,当然是我来请。”梁净川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
蓝烟冷眼看着他们。
吃什么饭,都吃砒霜吧,一个两个,烦得要死。
周文述怎会察觉不到这莫名其妙的敌意,稍有些摸不着头脑。
梁净川倒是没再说什么,走到门口去,把行李箱推了进来,淡淡地说:“出发之前去了趟缮兰斋,问褚老先生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忙捎过来,他说你们在修画,可能缺补料。”
蓝烟立即问:“你带过来了?”
“嗯。”
“给我看一下。”
行李箱放倒打开,梁净川从里面拿出一只长条木匣。
蓝烟越过裱桌走到了行李箱对面,蹲下身,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匣子。
“现在知道给个好脸色了?”梁净川低声问,语气带一点揶揄的笑意。
“……是你先没给我好脸色的。”
“那你要求还够高的。”
匣子递到手里,蓝烟接过,飞快起身搁在桌上,把木匣打开。
褚兰荪叫梁净川带过来的,基本都是从同时期的古画上裁下来的边角料,很稀有,一寸纸一寸金也不为过。
数目不少,蓝烟很想现在就做比对工作,但到底,千里送材料的大功臣,还是要招待一下才说得过去。
“你去放行李。”蓝烟看向梁净川,“我请客。”
“找不到路。”梁净川也看她,“你带我去酒店。”
“……那你怎么能找到这里的?”
“Grab。”
“那你还是可以打个Grab……”
“手机没电了。”
“……”
蓝烟把匣子锁进柜子里,对周文述说:“文述,等下五点钟你先去帮忙占个座,我把人送去酒店就过去。”
周文述说“行”,目光追过去,继续打量他们两个人。
一走出一隅楼,热浪便层层袭来。
蓝烟身上的薄外套,在室内是空调衫,到了室外,就成了防晒衫。
她把一顶遮阳帽扣上脑袋,问梁净川:“哪个酒店?”
“东家。”
“……住便宜点会让你折寿是吗?”
“这家离你最近。”
蓝烟立即闭上嘴。
八百米,步行十分钟即可抵达,和俞晚成的宅邸在一个方向,这条路蓝烟常走,不看导航也不会出错。
很快,那始建于英殖民时期的白色酒店,出现于视野之中。
走到门口,门僮拉开了门。
蓝烟在大堂里寻了一处沙发坐下,等梁净川办理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