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但他就是点了头,半夜三更站在灯光昏暗的小区楼道里等着她。
所幸她没让他等很久,雷丽家的门很快又开了,她拿着两罐啤酒出来。
他看着她笑。
她也笑了,说:“真挺对不住的,讲好请你喝酒,结果就来给我做司机了。”
他没说不要紧,也不跟她客气,伸手接过一罐,启开拉环递还给她,又去拿另一罐,打开给自己。
陆菲看着他做,说:“那你一会儿怎么开车?”
叶行说:“哦,原来是让我外卖带回去喝的?你还真当我司机了。”
陆菲又笑了。
那一层是十二楼,有段开放式的走廊,楼道里仅有一点灯光照过去,与夜色交界,半明半暗。两人走到那里,靠着栏杆,吹着风,慢慢喝啤酒。
夏夜的空气湿热,酒液却冰凉,叶行忽然想起方才没来得及上嘴的那一杯,问:“你之前给我调的酒叫什么?”
“本来叫‘季风’,朗姆、青柠、苏打水,口味类似莫吉托。”陆菲话只讲一半。
叶行遂着她的意思问下去:“那后来呢?”
陆菲说:“后来,我把基酒换成了更烈的波本,它就成了台风。”
叶行笑,领会其中奥义,他们就是因为台风认识的。
陆菲好似猜到他的念头,摇头说:“你不知道,其实我们不是因为台风认识的。”
叶行转头看她,她又道:“或者更准确地讲,我不是因为这场台风认识你的。”
他意外,看着她等她解释。
她伸手拉掉发圈,让长发自然垂落,又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口,这才道:“我旁听过你的庭审。”
“哪一场?”他问,确实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渊源。
“很久以前了,”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紧跟着解释,“因为那件案子打了二审,后来又重审,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就跟追剧似的,所以一直记着。”
他立刻猜到是哪一场,他当然记得那个案子,但他对她完全没印象。
“那是我第一次独立出庭。”他说。
“厉害。”她真心评价。
他却从她的语气里品出了点什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律师为了钱什么都说得出来?”
她看着他笑起来,说:“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
他也跟着笑了,说:“其实我做过更没良知的案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恰恰在她开始对他改观的时候,但他就是想说。
“什么案子?”她问,“让我听听有多没良知。”
“货轮碰撞渔船,船毁人亡。”他简单陈述。
“你代表货轮船东?”她又问。
“当然。”他点头,等她审判。
不料她却道:“那得看情况。”
“怎么看?”他问。
她解释:“因为我知道开大型船是怎么回事,很多渔船的驾驶员有种迷信,会故意追越大船,说越过大船头,今年不用愁。在他们看来距离那么远,不可能过不去。但其实那点余地对大船来说无论转向还是制动都来不及。”
“你遇到过这种事?”他又问。
她点头:“小渔船忽然转向,我减速,右满舵,然后紧急停车,就差那么一点。”
她比出一个令韩国男人愤怒的手势。
他夸她:“技术不错。”
她很实在地自谦:“只是运气好,当时差不多是静水状态,现实里你根本没办法控制水流。”
而他就趁着这个机会,又回到对第一件案子的讨论上。
“所以,你判断律师有没有良知的标准,只是你自己是否有相似的经历,更能代入哪一方的立场?”
他知道这又是偷换概念,巧言令色。
她倒是认真想了想,片刻才道:“但是拖救援费用那件事还是不一样的。”
叶行笑,说:“好吧。”
她也不多深究,只道:“但我还是理解你了一点的,在其职,谋其事。”
叶行听着,感觉有些荒诞,他这一夜原本的计划完全不是这样,不管是做的事,还是说的话,甚至从此处望出去看到的都不是他习惯的所见,远远近近都是居民区,没有市中心那种璀璨的夜景。
但他却又觉得很好,只想这么继续聊下去。
“公司会让你回华顶轮吗?”他问。
她摇摇头,说:“华顶轮今天夜里十二点就出发了,去下一个挂靠港。”
“那你会上哪艘船?”他又问。
“还不知道,要等公司安排。”她回答。
他以为她会有些伤感,虽然事情很快解决了,但终究还是留下一些改变不了的结果,比如她跟过的船长,工作过的船。
她却说得释然:“干我们这航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合同期结束,下一次出海不知道会上哪艘船,遇到哪些人。就算碰到难相处的,等到下了船可能就再也见不上了,事情会变得特别简单。”
“那要是遇上好相处的呢?”
“很少很少,可以做朋友,哪怕不在一条船上。”
“那挺好。”
“有点动心了?”她转头看着他问。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在船上工作,说:“算了,估计天天躺着,旁边放个桶。”
她笑出来,说:“不至于,都会习惯的。”
他又觉得好奇:“那要是习惯了船上,会不会不习惯陆地?”
她点头,说:“下船反而觉得地在晃,但也就那么一下子,很快能适应。还有躺在床上将睡未睡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会一直有,可能大脑边缘系统已经给调成海洋模式了吧。”
他问:“这就是你不想上岸的理由吗?”
她没回答,调开目光,仰首喝一口酒,而后又转回来,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发丝被风吹起。
她看着他说:“我不上岸,是因为地太大,路太长,人太美。”
海上钢琴师里1900的台词,只是人家说的是女人。
叶行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就在他以为他们在进行某种形而上的对话的时候,她却似乎在调戏他。
“可以吗?”她又问。
“什么?”他没懂。
她没有解释,只是将拿着啤酒罐的手绕到他身后,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
夜色中,他看到她缓缓地合了下眼睛,又缓缓睁开,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画面。
他似被她的意念遥控,在她靠近的同时低头下来,迎上她的嘴唇。
像是品尝,由浅及深,他们亲吻。
第14章 事了拂衣去
两人接触的那一瞬,他倾身追寻她的嘴唇,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逸入她耳中,叫她的心也跟着轻颤了一下,为他裂开一个细小的口子。
他们贪婪却真挚地吮吻,身体紧贴,耳鬓厮磨。他的手握住她的腰,又扣到她脑后,修长手指穿过发丝,陷入她脖颈的皮肤。那力道不小,触感却还是极细腻,因为彼此些微的汗意腻在一起,甚至让她想到这双手抚摸她更隐秘柔软处的感觉,像是可以融进她身体里去。
但那仅仅只是一瞬,当最初的无措褪去,他的吻就变了,变回他的默认状态,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是他想要展示给人看的那个样子。
动作还是热烈的,但她那么清晰地察觉到不同。他重新把自己关起来,只留欲望在外面。
她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了,是因为他的自我关闭让她觉得没意思,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确定,甚至也觉得自己没道理。她做好袒露自己的准备了吗,她又想要走得多深,她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
恰在此时,手机震动,她叫了停。
电话是雷丽打来的,人醒,酒还没醒,在那头絮絮叨叨,问她去哪儿了,还有王美娜有没有安全到家?
陆菲一边回答一边收拾着自己,很客气地把叶行送到电梯那里,临别不忘收走他手里的空啤酒罐,并且做口型提醒他叫个代驾,然后就转身回雷丽家去了。
电梯门合上之前,叶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没听到,或许他也根本没说出口。
进了门,雷丽正在洗澡。陆菲怕她滑倒,便隔着浴帘坐在马桶盖板上,听着里面的水声,等着心跳慢慢平复,还给罗杰发了条消息,问: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那边回得挺快:她提出来的,我尊重她。
陆菲难以置信,又问:所以是已经闹到提离婚这一步了吗?真的假的?
罗杰又回了一条,仍旧答非所问:你帮我照顾好她。
陆菲气结,想说我帮你?你谁啊?
转头又问雷丽:“你跟罗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怎么闹成这样?”
雷丽也不想解释,偏挑她不爱听的讲:“他说我都是跟你学坏的。”
陆菲噎了噎,瞬间不想管了,离!赶紧离!让罗杰滚一边去吧。
等两人都洗漱完,分头睡下,她才有功夫回想楼道里那一幕。
那个吻算好吗?她自问,却发现很难给出一个简单的定义,好,或者坏。
她有段时间没谈恋爱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吻恰是她想要的。但她又很感谢雷丽那一通电话,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静夜中,她甚至开始自我检讨。
过去几年,她上岸休假最长也就三四个月,客观条件所限,曾经有过的几段感情经历都是快节奏。
有的对象比较理性,刚开始互相有意思的时候就会问她今后的打算,得知她确实不想上岸,就已经有了心理预期,恋爱谈到她休假结束,送她上船,过后自然而然就淡了。
也有的比较感性,两人正处到上头的时候,她又要回船上去了,接下来便是几个月的异地,从有说不完的话,到根本没什么好聊,只是出于习惯或者不甘心,每天非得通一次电话,船上的信号又不一定能保证,弄得她焦虑起来便会提分手,最后结束得也不会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