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可能是最突然的,互相知道名字才一个礼拜,见了三面而已,而且还是工作关系。
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是最遥远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只因为事故相识,现在处理结束,本该分道扬镳,怎么就进展到接吻这一步了呢?
他要是再来找她,她该怎么说?今天比较高兴,加上夜色正好?
她一团乱麻地想,却又因为恰到好处的醺醺然的心情,很快睡着了。
*
第二天,华远航运发布声明。
公关部代表公司感谢了社会各方对联合救援行动的关切,表达了对船长及其家属的慰问,表彰了在台风中临危不乱、同舟共济、发扬人道主义精神的船员们。
同时也给出了集装箱落水事故的情况说明:调查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公司就赔偿事宜与货主达成一致。华顶轮船体维修也已完毕,出发航向下一个挂靠港,将尽力保证船上其余货物的运送时效。
虽然只是公关辞令,但方方面面都讲到了,还针对舆论焦点表明了态度,不会处罚船员,自担损失,迅速复航,是个有良心的好船东。
除此之外,还有媒体要求采访涉事大副,公关部也做了安排,只是采访对象不仅有陆菲,还有雷丽和王美娜。
本意是打算往女性力量那个方向走,转移一下话题的焦点。公关部怕陆菲有想法,还特意跟她打过招呼,陆菲却是求之不得,她实在不擅长应对此类场面,有雷丽在安心得多。
采访现场设在一间大会议室里,架起三点布光的摄像灯,三位代表穿上制服,化了妆,戴好领夹麦克风,坐到会议桌边,等候拍摄。
公关部尹总首先开口,说:“远洋航运船上工作的女性比例非常低,可以说是性别最不平衡的行业之一,现有数据仅占1.2%。而且这里面还包括国际邮轮上工作的服务人员,那些其实更类似于酒店行业。如果只看传统的货轮,集装箱船、散货船、油船,女性比例远低于1%。但华远一直致力于打破这种不平衡的状态,这次接受采访的三位,是我们公司女性船员当中比较有代表性的……”
而后一一介绍:“这位是雷丽,现任轮机长,机舱部的负责人,是船上仅次于船长的职衔。她先生也是我们公司的船员,已经晋升船长。他们俩属于这个行业里极其少见的双海员家庭,而且双方都是高级船员。”
“这位,就是陆菲,华顶轮的大副。”
“还有王美娜,我们今年新招的甲板部实习生。”
陆菲听着,在心里笑,尹总明显想把采访的重点往雷丽身上引。也是难怪,她在这次调查中表现出来的态度估计没给人家留下什么好印象,群里@不回,打电话也不一定接,而雷丽在公司里可是有口皆碑的稳。
至于王美娜,多半是拉来凑数的。
说是女性船员的代表,其实华远统共没几个女性船员。
每年“三八国际女性日”,公司官微发祝福,都没能凑出几个女的,照片拍来拍去,绝大多数都是在岸上做船队管理、海员管理的办公室职员。再加上海员各地漂,很有可能她们就是唯三能在上海找到的代表了。
雷丽资历最高,采访也是从她开始的。
记者问:“作为一个女孩子,是什么让你决定选择这么一份又苦又累、还总不着家的工作?”
雷丽回答:“因为我是学轮机的,专业对口。”
记者又问:“那当初怎么想到报考这个专业的呢?”
雷丽又答:“海事专业属于提前批,要是放弃不填,感觉少了一个机会。而且,根据我当时估计的考分,海事算是我能力范围内比较理想的院校。我报考的是航海技术,后来转的轮机。”
记者:“为什么转专业?”
雷丽:“那个时候报考航海技术的女生都会被劝转专业,因为轮机在岸上比较容易找工作。”
王美娜低头坐在桌边,轻声插嘴:“现在也一样。”
陆菲抬眼看看她,笑了。
记者还在镜头前继续问雷丽:“但你还是选择了上船,有什么原因促使你这么做?”
雷丽实话实说:“因为收入,船上工作的薪水相对岸上高不少,而且不需要考虑通勤、吃住的问题,人际关系也比较简单。”
听到这里,陆菲稍感怪异。她知道雷丽是个实在人,但讲话一向知道分场合,面对记者还表现得这么实在,就有些过于实在了。连她这个社交原始人都能看出来,这并不是记者想要的那种回答。
记者继续往下问:“但是作为船上极少数,甚至唯一的女性,你会不会觉得工作环境比较艰苦,生活上也不太方便?”
雷丽还是那种平铺直叙的态度,说:“机舱部的工作环境确实不太好,整体在甲板下,是个密闭的空间。集控室是有空调的,但出了集控室就很热,越靠近主机越热,而且噪音比较大,还经常有检修工作,需要动手,可能接触油污。”
记者找到切入点,说:“那对体力要求比较高吧?你会觉得吃力吗?”
陆菲闭了闭眼,有点听不下去了。
但不管问题多蠢,雷丽一定会好好回答,心平气和地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现代船舶的自动化程度很高,其实很难遇到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在体力上难以胜任的情况,无论男女。相比力量,更重要的是对船舶动力电力系统的理解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不愧是你,陆菲心里莞尔。
只是她这结论可能下得有点早了。
记者接着便问:“那生活方面呢?刚才尹总介绍你已经结婚了,先生也是海员,你的家人对你从事这个职业支持吗?”
雷丽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记者解释:“我是说,就是有点好奇啊,你长期在海上,你们婚姻的相处模式是怎样的呢?”
雷丽还是没说话。
记者也看出她的异样,换了个问题:“或者你可以谈谈你未来的目标是什么?是想一直在船上做下去,还是会转到岸上工作?毕竟你已经做到了机舱部的最高职级……”
雷丽突然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径直走出会议室。
第15章 他们想要的故事
留下记者回头去看尹总,尹总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两人面面相觑。
结果还是陆菲圆场,说:“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要不先采访我吧,可以吗?”
记者说:“行,可以。”
尹总赶紧指挥她坐到镜头前。
第一个问题措辞不同,意思其实差不多:“很多人都说航海是男人的职业,作为一个女生,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远洋船舶驾驶员呢?”
陆菲引用记者的用词,直入主题:“作为一个女生,我选择这份又苦又累、还总不着家的工作,可能是因为我跟海有缘吧。我小时候家附近就是天后宫,里面供奉妈祖,而且我父亲就是国际海员。
“上海虽然有个海字,实际离海挺远的,我当时只见过黄浦江和苏州河。我问我爸爸,海是什么味道的?他没回答,带我去弄堂口的小店,给我买了一瓶盐汽水,让我喝完,然后对着瓶口闻。他说,这就是海的味道。”
记者说:“哇!真的吗?”
陆菲微笑,点头答:“淡淡的咸味,有点像。”
其实一点都不像,只是大人骗小孩的把戏而已。
但站在摄像机边上的尹总也露出笑容,会议桌边对着电脑做记录的年轻女记者开始快速打字,好像一下灵感全来了。
陆菲意料之中,她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样的故事,她当年实习面试的时候就是这么胡诌的。
记者又问:“那令尊支持你上船工作吗?”
陆菲回答:“他在海上遇到风暴,上甲板进行加固作业的时候失踪了,当时我还很小。”
她这句话说得语气平常,以至于对方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赶紧道了声,抱歉。
陆菲倒是没什么悲痛的表情,直接问:“后面的问题也一样吗?
记者低头看笔记本。
“那不用重复了,我记得。”陆菲已经接着说下去,一次性全部答完,“甲板部有一部分体力活,比如带缆解缆、收放锚,但更多的是依靠技巧和团队协作,跟性别关系不大。我在岸上没有其他亲近的家属,所以只要自己支持自己出海就可以了。”
尹总看着她,清了清嗓子,示意换下一个,估计心里在想,果然。
轮到王美娜坐到镜头前,蓬勃朝气与前面两位截然不同,开口便道:“我选择航海技术专业并决定上船工作,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主要基于以下几点原因:
“首先,是源于对行业价值的深刻认同。航运业承载着全球超过80%的贸易运输,如果没有海员,世界上一半的人会挨饿,另一半会受冻。这份工作所带来的成就感,是许多岸上工作无法比拟的。
“其次,是我的专业水平与实践能力。在海事大学四年的系统学习,让我不仅掌握了扎实的理论知识,也通过模拟器和教学船实习锻炼了实际操作与应急处置能力,相信自己具备了迎接挑战的基础。
“再者,是清晰的职业规划驱动。甲板实习是成为一名优秀驾驶员不可替代的起点,我渴望在真实的海上环境中,将理论转化为实践,跟随经验丰富的前辈学习,深入了解船舶的全面运作,为未来考取二副、大副乃至船长证书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关于可能遇到的困难,我有清醒的认知和充分的准备。无论是海上生活的适应性调整,还是工作的强度,我都将其视为职业发展的一部分。我相信,公司拥有完善的培训体系和良好的团队氛围,能帮助我快速融入。我已经准备好用积极的心态、强大的学习能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来克服一切挑战,尽快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船员。
“总之,我对未来的航海生涯充满期待,并已准备好将全部热情投入到这份事业中。谢谢。”
陆菲已经坐回会议桌边,低头听着,忍住笑。
到底是应届毕业生,比她更会诌。
……
采访结束,拍到的素材足够,好的,坏的,剪剪都能用。
尹总陪着记者离开,陆菲这才问王美娜:“你面试时候就这么说的吧?”
王美娜即刻向她求证:“这么明显吗?”
陆菲笑了,没把实话说出来,见她尴尬,才出言安慰:“其实我那段也是面试时候说过的。”
“啊?真的吗?”王美娜这下来劲了,“那比我自然多了,一点看不出来。”
陆菲说:”谁面试的时候没编过几个故事?而且领导更喜欢你这种吧。”
王美娜哈哈笑起来:“不是我自己写的,算我们寝室的集体创作吧,每个人略作修改,然后背到滚瓜烂熟。
“要是让我说实话,可能就剩一句‘我不知道’。高考填志愿的时候觉得女生学航海技术挺酷的,收入又高,而且比在办公室里填表格做PPT自由多了。后来真进了航校,感觉也就上了一堆课,考了一堆试,上过两次教学船。真正出海会遇到什么,会不会喜欢,我也不知道啊。”
陆菲想了想,道:“干这行其实一点都不酷,更说不上自由。你不能因为觉得海景好看,乘邮轮很开心,就以为自己会喜欢航海。只有真到了海上,那种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和海的地方,你还是想干这份工作,那才是真的喜欢。”
她觉得这是推心置腹,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认定王美娜呆不住。
在那远不到百分之一的女海员里,有不少就是这种类型,虽然念了航校,但上船挨过十二个月的实习期,换了正式的适任证,就会转岸上的工作。
但这念头才刚出现,她便觉得熟悉,当年那个面试官说的其实就是差不多的意思。
自己怎么也这么想了?八年,从“质疑领导”走到了“理解领导”这一步,只可惜多半成不了领导,也就不用为公司的培训费操心。
她于是换了一种说法,对王美娜道:“别管这么多,先上船。不到那个环境里,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要是到时候真的不喜欢,就只当存点钱去旅游。”
王美娜笑出来,认为很对:“也是,现在大学生那么多付费实习的,做卡带至少真能存下钱。”
正说着,会议室的门又开了,尹总带着雷丽进来,另外还有船员管理部的领导。
陆菲只当要吃批评,说她跟雷丽在记者面前胡说八道,结果得到的却是一个好消息。
她接下去的工作安排已经定下来,跟雷丽和王美娜一起上华曦轮,同样是一艘超大型集装箱船,从上海去鹿特丹。
王美娜不能更高兴了,碍着领导在不好多说什么,直到三人离开公司,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吃饭,才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上船的准备。
这一次属于常规派船,她和雷丽几周之前就已经收到通知,只有陆菲是临时加入的,下周就要出发了。
雷丽也挺新鲜,跟陆菲碰了一杯,说:“我俩当八年同事了吧,还从没在一条船上呆过。”
想到这一趟航程,岸上那一摊事,以及方才那些蠢问题,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陆菲其实也高兴,却还是老脾气,好事也要往奇怪的方向想,说:”估计这也会变成尹总提供给记者的写作素材吧,三个女代表在同一艘船上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