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菲整个人已经在外面了,说:“当然可以,这可是香港的货柜码头,经常发生枪战的地方,翻个栏杆怎么了?”
叶行笑出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来不来?”她已席地坐下,朝他伸出手。
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终于还是学她的样子,翻过栏杆,坐到她身边。
她看着他做,静静笑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握住她的手,不知是怕她失足摔下去,还是怕自己会往下跳。
她没有拒绝,就让他这么握着,转头望向山下的港口。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眼前是一片渐变的夜景。
最远处,是高楼林立灯光璀璨的中环。
而后隔着蓝巴勒海峡,左边是昂船洲,右边是葵涌。那里已经不再是人们熟悉的明信片上的那个香港,而是钢铁森林似的港口作业区。上百台红色桥吊,难以计数的集装箱堆垛,在绵延数公里的码头上依次排开,看不见人的机械设备无声地忙碌着,二十四小时不停。
再近一点,便是附近的民居,一幢幢房子里一个个小小的窗口。
陆菲拿出手机,单手操作,拍了一张。
这动作引起一种坠落的错觉,让叶行一阵晕眩,他突然握紧她的手。
她却只是给他看照片,说:“这里很适合拍照吧?能代表香港的所有元素都在一起了。”
他点点头。确实,摩天大楼,货柜码头,市井民居。
“你去过很多地方吧?”他问,想象她找到过很多这样的角落,一个人坐着,拍下一张照片。
“其实也没有很多,”她回答,“只有港口城市,而且也走不了太远。”
说完又补充:“在陆地上。”
他听着,忽然又想起那句话,地太大,路太长,人太美。
“你呢?”她打断他的想象,反过来问他,“我听人家说,海商法律师到处飞,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
“其实也没有很多,”他学她的样子回答,“跟你一样,都是港口城市。”
却又忍不住继续说下去:“与其说去的地方多,还不如说飞机坐的太多了。有一次,我中途转机,发现机场工作人员居然认识我,我对他也有印象。那里不是我的出发地,也不是目的地。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飞得太多了。”
话出口,他觉得自己说得也太多了。
他再次望向港口的方向,转开话题:“你的船停在哪一个泊位?”
她伸直手臂,指给他看。
太远了,他挡住一边眼睛。
她转头看看他,笑问:“你近视?”
“不用戴眼镜,但是左眼视力比较好。”他如实回答。
却也再一次觉得荒诞,他为什么会把这样的小细节说出来,从来没有人知道的。
“我也是,5.1,5.2。”她指着自己的眼睛,带着点炫耀地说。
他嘲讽:“小学三年级之后就没人比这个了。”
她又笑了,却没再说什么。
他便也静默,只是跟她牵手坐在那里,吹着风远眺。
直到她手机上的倒计时走到最后的三十分钟,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她得回船上去了。
他也跟着站起来,忽然失望,却又觉得轻松。彼此仍旧是未打开的盒子,不曾说过的故事,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最好的状态。
但当两人翻过栏杆,坐进车里,他发动车子,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为什么后来没找过我?”
她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后来”,只是反问:“你不也没再找我?”
他也只是看着她,说:“但我今天来找你了。”
她直觉这人不讲道理,故意给了一个他一定接受不了的理由:“因为,跟你接吻的时候,感觉一般。”
一般?什么叫感觉一般?他从来不一般,哪里都不一般。
叶行无言以对。
她好像看出他的难以接受,安慰似地解释:“我不是说你不行,就是不太对。”
还不如不解释,他真的不知道再说什么。
她继续试图弥补,想要告诉他,他与人亲近的时候有种不自觉回避的习惯,以及他紧绷着的想要掌控一切的企图,但那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清楚的。
她干脆转过来隔着中间的扶手箱,看着他问:“你可以跟我对视吗?”
“对视?”他装作不懂,却也回望她的眼睛。
“是的。”她说下去,“两个人对视超过一秒,就会感觉越过了平常社交的界限。你会看到对方虹膜的轮廓、颜色、纹理,看到光在那里面流动……”
她的声音轻而柔和,诱惑他跟着她说的做。车里没有开灯,只有停车场昏暗的灯光漫射进来,他就借着那一点亮,看到她虹膜的轮廓、颜色、纹理,看到光在那里面流动。
而她继续:“看到他的情绪,甚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倾身过来吻她。
她一手抵在他胸前阻止他的动作,他停下,不耐地看着她。
而她却又伸手向他座椅背后,拿过他随手挂在那里的一条领带。蓝色调,丝绸质地,上面有规则交错的暗纹提花,她展开它,覆上他的眼睛。
他抬手去挡。
她低语:“别抵抗。”
“什么?”他问,声音轻而沙哑,心猝然跳动。
“别抵抗。”她更轻地重复,嘴唇几乎贴着他的嘴唇。
他看不见,只得循着那一点潮湿温暖的呼吸去找她。她却退开一点,享受着这独属于她的特权,好好将他看了一看,而后微微侧首,轻啄他的唇角。他直觉自己陷入一个完全不设防的状态,想要结束这黑暗,却又忍不住放纵自己沉溺其中。他的感觉变得尤其敏锐,那么分明地听到两个人的喘息声,甚至心脏的跳动。他不确定是因为车厢的狭小,还是那声音真有那么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纠缠地吻她,他抚摸她的身体,却又好像把自己完全交给她控制。
直到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汽笛声,低沉、悠长、颤抖,带着一种近似于荒诞的巨物感,两人似被惊醒,都以为是她的倒计时闹钟响了,她来不及回船了。
停下来一看才知道还有机会,但他们真的不能再吻下去了。
从葵芳山上回码头,他一路飞驰,徒劳地等着心跳平复。而她看着车窗外,心满意足地想,领带真是个好东西。
第21章 信号
次日清晨,华曦轮离开香港,开始去往新加坡的航程。
陆菲一早执行完离泊操作,又上驾驶台值班,一直等到跟三副交完班之后才得空闲。
出了驾驶台,她便去敲船长办公室的门,把启航至今的情况跟赵川聊了聊。
她如实说了汪志伟在船员当中发表过的一些言论,以及他在工作中过于依赖经验,对她的指令表现出的不信任和消极抵抗。
虽然赵川大多数时间呆在自己的住舱或者办公室里,但船上的情况他不是不清楚,有些话他甚至亲耳听到过。他知道陆菲说的都是实情,也知道这种矛盾在船上可能不是小事,但还是像之前那样对陆菲说:“小汪这个人呢,性格确实轴了点,管理能力上也有欠缺。他拿了大副证之后一直没正式晋升,其实就是这方面的原因。但是作为二副,他的资历还是足够的,业务也是过硬的,在水手中间也有一定的威信。你还是要以团结、和谐为主,毕竟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嘛,那就是把这个航次顺顺利利地跑完。”
陆菲点头应下,也在意料之中。赵川还是无为而治的态度,表示原则上支持她,实际让她自己去搞定。她也只得把这场谈话算做是报备,情况已经跟船长反应了,她自己再想办法去解决。
于是,这一天中午,她趁着三副和二副交接班之前,特地去了趟海图室。二副主要负责航线规划,汪志伟果然在那里。
陆菲问他可有时间,叫他进自己办公室聊一聊。关上门,她与他面对面坐下,很诚恳地对他说,尊重他的资历比自己深厚,也看到他在二副岗位上的业务能力,希望接下来的航程能够得到他的支持,一起把船安全、准时地开好。
汪志伟也很礼貌,笑对她道:“陆副您是公司的重点培养对象,一定是很优秀,很值得我学习的。接下来的航程中,我一定会严格按照您的指示,做好自己的工作。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去驾驶台接班了。”
态度很好,挑不出毛病,言语间却又意有所指。
陆菲点点头,让他走了。
她知道这次沟通没有丁点儿化解矛盾,只是将暗处的敌意包裹上了一层伪装而已。
离开驾驶台,她没回住舱休息,直接下到主甲板层,出了后岛那栋楼,一路走到船首。
那里没有货舱,是甲板上最开阔的一块地方,卫星信号也最好。
果然,才刚走到那里,手机接连震动。
船上的信号就是这样,一阵一阵地抽风。
她拿出来看了看,一串新消息提醒,最上面居然来自母亲王秀园。
她点进去,连着几条语音信息,每条都在60秒以上,估计之前打过她的电话,打不通,只能发语音激情输出。
类似的事王秀园过去也干过,陆菲花30刀1G买的流量下载来听,结果只是给她介绍相亲男嘉宾的资料。这在王秀园看来就是在尽母亲的责任,为女儿的未来负责。但陆菲不可能不联想到被偷的家,只要自己尽快结婚搬出去,那王秀园就真的没有后顾之忧了。
她这时候实在不想听这档子事,继续往下滑,找到叶行发来的那一条。
只一句话:Morning Chief.
一早就发了,跑了半天,才刚收到。
陆菲笑,从制服胸袋摸出墨镜戴上,靠到船弦边,给他发去语音通话的邀请。
那边很快接起来,叶行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中国南海的某个地方。”陆菲回答。
叶行轻轻笑了,解释:“我是说你在船上的位置。”
陆菲如实回答:“船首甲板。”
她不确定他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吗?她甚至抬头看了看天。
但他只是继续问:“在做什么?”
“下值了,出来看看海。”她回答,也反过来问他,“你呢?”
叶行合上电脑,靠到办公椅的靠背上,说:“中环某栋楼三十八层一间办公室里。”
“在做什么?”她也这样问。
叶行回答:“简单地说,正在设计一个交易结构。第一步,成立一家特殊目的公司。第二步,把几条船打包作为底层资产,法律所有权注入这家SPV。第三步,用它们未来的租金收入作为支撑,发行高信用评级债券,这样就可以得到很多钱。”
陆菲玩笑地感叹:“听起来有点邪恶。”
叶行承认了:“邪恶,但是合法。”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工作其实就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以至于其他正常人都弄不懂,他和他的同行们才能从这里面挣钱。但在此刻,他却又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有耐心给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