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电话提示灯又开始闪烁,催他进入下一场线上会议。但他还是坐在那里没动,继续问陆菲:“你晚上几点下值?”
“八点。”陆菲回答。
叶行又问:“到时候能在住舱聊吗?”
他的声音低下去,让她想起前一夜在他车上的某个时刻。她一瞬猜到他的意思,脑中想象的画面颇为不堪。
“要看运气。”她无声微笑,回答。
“为什么?”叶行要一个解释。
她便也很正经地解释给他听:“因为这里是南海,靠近海南岛、西沙群岛或者油气田的时候,三大运营商的5G信号简直可以满格,可是一旦远离信号覆盖区,进入深海,又得靠船载的卫星天线。天线在罗经甲板,信号可能被任何东西遮挡,住舱里基本只有发文字信息的2G状态。”
叶行在那头轻轻地笑,而后说出自己在AIS平台上查到的所有信息:
“华曦轮下一站是新加坡,总共1450海里,预计要走四天,你们会在那里停三十六个小时。”
陆菲说:“没错。”
叶行又问:“你在新加坡能下船吗?”
陆菲还是问:“你想说什么?”
叶行顿了顿才答:“我就在想,你还有没有其他拍照打卡的地方可以带我去?”
陆菲无声笑了,看着海面回答:“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从这里到新加坡海峡是个很复杂的区域,航线繁忙,渔场密集,气象多变……”
叶行打断她说:“我看过卫星云图,未来几天天气不错。”
陆菲这下真的笑出来说:“你确定你真的会看卫星云图?”
叶行也跟着笑了,他真的看过,但当然是瞎看的。
陆菲抬头,拍了张前方天空和云的照片,给他发过去,而后解释:“这叫积云,看上去像个棉花堡,一般来说代表天晴,但要是它不断长高、变暗,就会变成浓积云,可能预示着强对流天气。”
叶行反正不管,只对她道:“新加坡见,我接下去有个会,晚上再聊。”
陆菲赶紧阻止:“我真的不能确定,你先别定机票。”
话说出口,那边没声儿了,她看了看手机屏幕,才发现信号断了。
她再次抬头望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飘来的这片云遮挡了卫星,也不确定最后那句话叶行有没有听到。
她给他发了条文字信息,看着下方出现一个小小的圆,一圈圈地转了好久才成功发出去。
那边也久久才回,还是一句:新加坡见。
陆菲服了,一个人轻轻笑了声,把手机揣回口袋,俯身靠在船弦,继续看了会儿海,感觉心飞得挺高。
*
傍晚,雷丽在食堂吃完饭,上楼去自己的住舱。
轮机部跟甲板部不同,没有界限分明的值班制,只有“问题出现”和“问题被解决”两种情况。
雷丽作为轮机长,更是只要上了船,就没有“下班”的概念。
她的工作时间是由主机的状态决定的,尤其船停靠港口的时候最忙。要保证装卸货备的电力供应正常,要监督加油的安全和质量,还得趁着港相对平稳的机会,进行那些在航行中不可能做的重大检修项目。哪怕不在机舱,也得保证对讲机或者电话通畅,就算休息时间,也会时不时看一眼监控视频。
直到离泊香港之后,华曦轮行驶到南海上,她才稍稍放松下来,能有个比较正常的作息时间。
回到住舱,她正准备冲个澡,换身衣服,却看见手机上一条未读信息提醒,来自罗杰。
机舱是船上信号最不好的地方,对方可能早发出了,她一直在下面没收到,这时候才点开来看:
房子你愿意要就给你,你不想要的话,我就留着,付你房价的一半。只是得分期,我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
雷丽看着这句话,长长叹了口气,只觉疲倦。
两人正在谈离婚的细节,早在从上海出发之前,她就已经拟了一个方案发给罗杰,但罗杰一直没回。
倒也不能怪他拖时间,华顶轮卸完欧洲运回来的货物之后,重新满载,又往美国去了。与岛屿林立的南海比起来,太平洋真是茫茫深海,可能十天半个月都没信号。
可好不容易收到的这条回复却又让她哭笑不得,她那么多话都白说了,他不好好听,还搁那儿逞能呢,装大丈夫,不跟她算钱。
其实,从他俩谈恋爱开始,他就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她了,两人这些年攒的钱都在她这儿呢,他还要给她什么房款?
她即刻打字回复,先提醒:你再看一下我发给你的那封邮件,除了离婚协议之外,还有一个excel文档,那里面是全部存款和理财的明细,你核对一下有没有问题。
再表态:房子我不要,你也不用给我房价的一半。当初买的时候,首付有一部分是你父母出的钱,得扣掉。算清楚之后,我把余下的钱给你。
船上这时候信号正好,两条消息顺利发出。
但罗杰那边却没回音。
雷丽又等了会儿,还是没动静。
这回又不知要等多久。
过去她也遇到过这种事,罗杰出海,她在岸上休假,头天晚上还聊得挺好,突然就了无音信了。
很多海员家属遇到这种情况会慌,急着打电话去公司问。
她自己也是海员,当然不至于这样。她知道海上类似的情况常见,也知道怎么在AIS平台上查询船况。
但她还是会担心,有时候甚至胡思乱想,半夜做噩梦醒了,赶紧爬起来开电脑,看着海图上电子小船的图标慢慢移动。就这么一直到几天、十几天之后,船出了卫星盲区,罗杰重新跟她联系上,才算真的放心。
此刻却更觉得讽刺,像他们这样信鸽似地通讯速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件事谈妥?
还有离婚的流程,从第一次递交申请到冷静期结束得整整一个月,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凑出一整个月一起在上海,正式把手续办了。
*
午夜,王美娜跟完三副的班,从驾驶台下来,在主甲板层举着手机满船转,终于找了个信号好点的地方,趴在船弦跟远在上海的周卓打视频。
她上船之前,两个人说好每天都要联系。要是信号好就视频聊天,不行就打语音,再不行只能发文字信息了。
刚开始还能勉强实现,直到出了照片那档子事。调查、批评、写检讨,再到离泊作业,她忙到这一天下午才得空,周卓却又在上班。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她下了值,两个人才都有时间聊聊天。
视频接通,画面不时卡顿,声音断断续续。
但她还是把前一天的事情都说了:“……船长给了口头警告,让我写一千字检讨,港口的假也没了。”
周卓说:“嗯……”
王美娜继续说下去:“还有三天才到新加坡,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下地,我本来还想好每到一个港口都买个纪念品的。”
周卓接口:“不知道呀……”
王美娜这才察觉不对,她观察周卓视线的角度,又看到他眼镜片上的反光,还听到隐约的哒哒声。
“你还在看电脑?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她问周卓。
“没有……我是说我没看电脑,”周卓赶紧解释,把手机支架拿近了点,耐下性子道,“娜娜,我听着呢,你跟我说的我都听到啦。可是上班就是这样的,刚开始大家都会犯错,你别往心里去。”
王美娜说:“嗯,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可是昨天都讲一天道理了,也写过检讨深刻反省了,我就想找你说说,我好想你啊。”
周卓笑了,说:“娜娜,我也好想你。”
他终于合上笔电,暂时不去看那满屏没改完的批注,收件箱里红色的未读邮件提醒,闭眼揉了揉眉心。
他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她,继续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委屈,你干的那些活儿,我听了都觉得心疼。再想想船上那个环境,一群人在海上漂着,与世隔绝,其中还有不少根本不是正规大学教育出来,素质有限。就像那个斯坦福监狱实验,你听说过吗?把人关在一个封闭的小环境里,再让他有点小权力,特别容易拿着鸡毛当令箭……”
王美娜听着,打断他说:“那倒也没有,我觉得我们船上大多数人都还挺好的。”
周卓却接着往下说:“你才上船几天啊?航海技术专业女生少,所以你们不知道。这种事我们男生寝室听得太多了。我早就跟你说了,别上船别上船。你非要上船试试,那我想也好,亲身经历过就知道了。你要是受不了,就申请下船吧。试试找岸上的工作,或者专心备考公务员,或者考研都行,反正我们家有我呢……”
王美娜再次打断:“我让你安慰安慰我,你怎么又开始劝我上岸了?不是都说好了吗,至少做完一年的实习期,等我拿到正式的三副证。”
周卓语塞,叹了口气,带着明显的疲惫,说:“那你要我怎么安慰你嘛?”
“安慰要我教还叫安慰?”王美娜反问。
周卓突然说:“你以为我上班没受过委屈吗?你怎么不安慰安慰我呢?”
话出口,他就觉得自己一时没控制住,以为两人要吵架了。
没想到王美娜只是怔了怔,而后放轻了声音,反过来问他:“你怎么啦?”
周卓心里五味杂陈,却又笑了,看着屏幕上的她摇摇头:“没什么,我就是好想你啊,你要是能回来,找份安稳的办公室工作,咱们每天都能见面,过正常人的生活多好?”
王美娜被他说得有点想哭了,但周卓的话也让她隐约觉得不适。她想问,什么叫正常的生活?我现在不正常吗?你就正常吗?
她开口道:“可是就算我在上海的时候,我们也不是每天都能见面啊。你要加班,要跟着老板出差,那时候不都是我等你吗?”
说的比想的温和了些,但周卓没答。
“周卓……”王美娜叫他。
周卓还是没声儿,彻底不动了。
任由她再举高手机,360度转圈,他都卡在一个闭眼张嘴的表情。
王美娜累了,不想再找地方了。她靠着弦墙坐下,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天是黑的,云层很厚,不见星月。海面也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它的茫茫无际。
甲板通道亮着幽暗的灯,只照着她身边这么一小块地方。
第22章 海峡
事实证明,叶行对卫星云图的判断是准确的。
华曦轮航向新加坡的一路上,天气良好,按计划准时进入新加坡海峡,抵达锚地,等待靠泊。
但陆菲的谨慎预期也是对的,天公作美,人不作美,船太多了。
此地一向被誉为世界上最繁忙的港口,九月又是航运市场的传统备货旺季。黑五,圣诞,新年,一连串节日带来贸易的高峰。无数船只从世界各地到来,聚集在这里,而码头的空间是有限的。
华远作为大船司,有数个签约泊位,但遇到这样情况,还是会被其他船只占用,只得服从调配,在锚地等待靠泊窗口。
这一等,不知道要等多久。船上人心焦灼,大家都知道在锚地多留一小时,原计划在新加坡的停泊时间便会缩短一小时。而且,这个等待的过程一点都不轻松。
过去几天,船开在海上,茫茫四顾,什么都看不到。现在无论是在高处的驾驶台,还是下到主甲板,朝任何一个方向放眼望去,视野所及之处都是船,大大小小的船。就连海水也没那么蓝了,往来船只搅动泥沙,让它呈现出一种黄绿色,略显污浊。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海水的咸腥,柴油废气,以及远处炼油厂随风飘来的淡淡的硫磺味。
在这样拥挤的水域开一艘大船,一点都不轻松,不光要注意自身行船的安全,还得时刻警惕其他的船,甚至天气动态。在开阔水面遇上一场风浪,就像去游乐场坐一次“海盗船”。到了这里,却可能变成“碰碰车”。
入夜之后,更上了一个难度。夜幕模糊了远近船只的轮廓,只剩下各种灯光,货轮左红右绿的航行灯,甲板上幽幽的工作灯,还有拖带作业时闪烁的黄灯。再加上各种声音,巨轮主机的闷响,小船急促的汽笛,便成了判断远近障碍物的所有依据。
对于王美娜这样的新手,这场面叫她想起课本上的描述,书上说这里是“世界上最繁忙的航道”、“全球贸易的咽喉”。原本只是一道选择题的答案,她背下来,填个字母而已,直到此刻,才化为具象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老船员们也都如临大敌,机舱部全员随时待命,甲板部轮流巡视,严密瞭望。就连赵川也不时坐镇驾驶台,在高高的船长椅上,手里盘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