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菲自不例外,甚至可以说承担了最多的工作,从傍晚靠近锚地开始,到下锚作业,驾驶台值班,再到夜间甲板巡视,而后又轮到她值班,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一直到次日上午,确定天气稳定,能见度良好,她才回住舱休息。
讽刺的是,在海上漂着没什么事干的时候,网络信号如涓滴细流,接近港口忙起来,却又回到5G状态。陆菲洗完澡,换下制服,穿了件宽大的T恤,给叶行发去视频通话的邀请。
那边接起来,却翻转镜头,举着手机转了一圈,让她看到他所在的地方。
偌大一个套房,藤木吊扇,南洋家具,从纯白浮雕装饰的窗口望出去,是庭院里茂盛的热带植物,和远处湛蓝的海平面。
看上去是个可以发生点什么的地方,但现在只见会客厅的桌上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摊着资料。
他早到了新加坡,等了一整晚,都已经开始远程上班了。
陆菲看着那个豪华套房颇感遗憾,便也举着手机在住舱里转了一圈,介绍说:“这是我的海景房……哦不,箱景房。”
她一下拉起深蓝色的遮阳帘,大副住舱的位置还是挺好的,窗也挺大,只是望出去是集装箱。
叶行看得笑出来。
陆菲继续带他参观,一边走一边说:“也是一室一厅。这里是会客区,沙发,写字台。这里是卧室,衣柜,卫生间,床……”
她说着便躺上去,靠到两个白色的枕头上。
镜头调转的一瞬,他看到她身上的T恤将将盖过内裤,露出修长健康的一双腿,裸露的皮肤漾着柔和的光泽。只是一闪而过,却叫他印象深刻。
他站起来,往卧室去,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陆菲等着,心说可别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结果他只是走进衣帽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蓝色长条形的物体,上面还系着个圈,拿在手里甩了甩。
陆菲怔了怔才认出来,那是他的领带,她在香港打的结,他还没解开。
她笑得整个人都在抖,而后教给他一个航海小知识:“这叫帆索结,快速固定用的。”
叶行看着她,缓缓问:“你还会打别的结吗?”
陆菲收了笑,也看着他道:“那可多了,你想学?”
叶行点点头,说:“嗯。”
陆菲尤其喜欢这一声“嗯”,却还是遗憾地说:“可惜今天太累了,我中午就得起来巡甲板。”
叶行又问:“能睡多久?”
陆菲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说:“差不多两小时。”
又是两小时。
叶行笑,放轻了声音,说:“那睡吧,时间到了我叫醒你。”
“真的假的?”陆菲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怎么纯洁的好似学生时代?
他却说:“只要你流量够用。”
人已经回到会客厅那张桌子前坐下,把手机搁在一旁,又开始看起资料。
陆菲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也把手机架在床头柜上,拉上被子,抽掉一只枕头,当真睡下去。
她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可能真的太累了,闭上眼睛,睡意便潮水般袭来,将她包裹,淹没,带着她漂漂摇摇。
半梦半醒之间,她还在想,岸上有人等就是这样。是快乐,也是负担。会焦急,会失望。还会焦急对方的焦急,失望对方的失望。而她,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要的。
*
午后,华曦轮终于得到好消息,泊位有了。
到那时为止,他们已在锚地等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靠泊作业开始之前,船长赵川集中轮机部和甲板部的高级船员开了个短会,先说了一下到港口之后的安排:“船期不等人,公司要求我们必须准时离开新加坡。因此,我们实际的在港时间只有十六个小时。为了保证效率,船上人员需要全力配合装卸和补给。所以,所有一般性休假全部取消。”
这一点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倒也还算能接受。
但紧接着又听赵川说:“另外,有消息说最近红海局势紧张,冲突升级,刚刚有商船在那里出了事。公司决定临时调整航线,离开新加坡之后,我们不走苏伊士运河了,改绕航好望角。”
这一下可听得所有人目瞪口呆,绕航好望角等于多走两千多海里,多花七到十天在海上,并且还要经过天气恶劣的西风带。
一时无人发言,还是陆菲先开口问船长: “那下一站挂靠德班还是路易港?”
赵川回答:“德班。”
陆菲点头,即刻在平板电脑上查询数据,转向雷丽道:“这一段替代路径的距离、时间、油耗,跟传统路径差距不大。我们不用过苏伊士运河,或许还能节省一两天等待时间。多出来的2400海里都在从德班到鹿特丹那一段,燃油和耗电量都会增加,还要考虑遇到恶劣天气顶风航行的安全裕量。”
雷丽点头,接口道:“是,这个航段还是按照原计划,我们可以等到达德班之后再进行额外加油。但轮机部从现在开始就会利用每个港相平稳的机会进行设备检修,做好过西风带的准备。”
赵川听着,十分满意她俩毫无怨气,并且迅速地把这件事推进到了执行层面。 他让她们就这样把工作安排下去,便叫了散会。
然而,当消息在船上传开,水手机工们听说非但新加坡不能下船,接下来还得绕航好望角,一时怨声载道。有说公司想一出是一出,不拿他们当人的。有说答应老婆买啥啥啥的,这下新加坡改南非了,还怎么买?
为了安抚情绪,陆菲跟赵川申请了额外预算,联系本地供应商,上伙食的时候适当提高餐标,多加零食饮料。另外如果还有特别需要的东西,也可以网购“送船”,只要符合规定,并且来得及在离泊操作开始之前送到舷梯口,完成检查即可。
于是,靠泊之后的那十多个小时,陆菲过得好似打仗,一边监督装卸,一边监督上补给。加油、加淡水、接收伙食和物料,全部同时进行。
直到装卸货完成,加油结束,舷梯关闭,又一次离泊操作开始,她再次回到船首甲板,自己应该在的那个位置,等待驾驶台的命令。
手机突然震动,她接起来,是叶行的声音。
他问:“陆菲,你在甲板上吗?”
陆菲说:“是,我在船首。”
叶行说:“你到左舷来。”
“怎么了?”陆菲不懂,但还是朝舷墙走过去,往船下的岸上看。
有人站在那里,朝她挥手。
船此刻满载,主甲板只高出码头十多米,他们离得不算太远。
她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是叶行。
也是第一次不见他穿正装,而是一件黑色短袖T,黑色裤子。
凌晨四点,高耸的氙气灯将整个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他仿佛身在没有阴影的异世界。这情景有种超现实的美感。
错愕,惊喜,疑惑,她不知道他到底使了什么神通进了港口作业区,但看见他身后不远处有工作人员开的电瓶车等在那里,心想总不至于是偷跑进来的。
她也朝他挥挥手,而后说:“离泊操作马上开始了。”
他抬头看着她道:“好,一路顺航。”
她笑了,不确定他能否看清安全帽遮挡下她脸上的表情,或者在电话里听到这轻如呼吸的一声。
但她没再说什么,便按了挂断,只在心里想,暧昧的感觉真好啊。
同时却又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两人一次次接触,他跟她原本想的越来越不一样。
*
离开新加坡,叶行飞回香港。
刚好赶上跟佟文瀚约好的时间,谈那个船舶证券化的项目。
他已经做好全套方案交给佟文瀚过目,计划由佟文瀚提出来,然后在“CEO办公室”的五名成员中间讨论。
他给佟文瀚分析现在的形式,市场已经表达过将要紧盯下一个季度财报、重大合同签署、资本开支计划。而从嘉达现阶段的资金状况来看,急需这么一个项目来增强财务稳健性,进一步稳定局面。
所以,CFO,COO,独立董事,都会投赞成票。就算到了董事会层面也是一样,有了钱,大家都好办。
“这几天辛苦了。”佟文瀚很满意,送他出去,临走拍拍他肩膀。
很平常的一句话,叶行却不禁听出些言外之音。
他知道佟文瀚关注着他的动向,何维明一定也一样。
他曾对何维明表示忠心,愿意助何稳定局面,只要将来能取代佟文瀚即可。
他也曾对佟文瀚表态,只想辅佐佟顺利接班,然后得到嘉达的法务板块。
他们都当他是自己人,却也都没完全当他自己人。
原因很简单,他们都不信他真的所求不多,毕竟他也被媒体吹成是可能的继承人之一,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拱手让人呢?
而他给了他们这个理由。
在香港,他通过嘉达航运的港口办事处,把车开进了葵青码头办公区。
在新加坡,他又通过嘉达在那里的办事处办理了进入码头作业区的手续。
所有关注着他的人都会看见,即使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也只是一个恋爱中的年轻人,他拒绝了佟文瀚联姻的邀约,追着一个自己喜欢的普通人,不计后果。
他们都会知道,他只是那种中产牛马,有能力,但没心性,自以为信念高尚,相信真情可贵。
他们会相信,他真的所求不多。
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当所有假的都演的像真的,哪怕有一点真,也像是假的。
第23章 慢船去非洲
于叶行预料之中,船舶证券化的项目很快顺利过会,正式立项。
初步计划是佟文瀚提出来的,具体执行却不可能由佟总一个人说了算。
钱,所有人都想要。但这个搞到钱的名声,何维明不会让他一人独得。
项目团队由法务、财务、运营部门各自抽调人手,临时组建。还有叶行,仍旧以特别顾问的身份加入。
而佟文瀚也不会任由别人分走这个名声,到底还是争取了个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并且开始积极活动。
叶行利用自己的人脉,在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他与评级机构、承销商和潜在投资者联络,邀请投资机构和咨询公司的专家,举办各种小范围闭门研讨会。
他感觉到佟文瀚的警惕,似乎还是怕他功高盖主。但他并无所谓,反倒是帮佟文瀚大立人设,把佟总塑造成“该项目的灵魂人物”和“公司未来的改革希望”。
就算是项目组开会,他也没有丁点家族成员的姿态,待人接物与各部门高管,甚至中层差不多。轮到发言,他一向只谈法律方面的专业问题。
起初嘉达还有人以为他会拿下这个项目相关的法律业务,毕竟他在至呈所香港办公室就有自己的团队。结果他却主动避嫌,等到开始公开招标,至呈所连投标都不曾参与。最后这笔生意毫无意外地落到了与嘉达常年合作的文森杨律师事务所手中。
佟文瀚满意他的表现,慢慢把他的定位从“潜在的竞争对手”变成“好用的工具人”。
何维明也满意他的表现,因为只要佟文瀚每有动作,便会收到他传递来的消息。
那一阵,叶行很忙,忙着原来的工作,也忙着扮演这个工具人。
各种会议,奔波往返,许多次短暂休憩的间歇,他总会想起新加坡的那个黎明,他站在巴西班让码头,看着华曦轮离泊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