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港口,紧挨赤道的城市,气温降到一日之内的最低点,周遭海风潮湿,裹挟着铁锈和柴油的气息。岸桥和船高耸如山岳,他站在它们之间,抬头望向正在船弦工作的那个身影。
她穿一身橙色连体工作服,头戴安全帽,手里拿着对讲机,远远看去,与船上其他人无异。有时候甚至只能看到身上反光带发出的荧光,但他还是能从那些人当中一眼认出她来——身型修长,动作利落,瞭望,审视,那么专注,只偶尔做出一个简洁的手势,便有人以相应的操作回应。
解缆,收缆,船艉的拖轮开始轻柔地向外牵引,配合精妙到毫厘。而后汽笛鸣响,那么低沉,那么浑厚。
他忽然记起他们在香港结束那个亲吻的时刻,她曾告诉过他,这是“一声长”,代表即将启航。
就是随着这声音,巨轮缓缓调转船头,庞大的船身划开漆黑如缎的海面,带起的涌浪一波波传来,拍打他脚下的堤岸。
一切都是那么宏大、庄重、朴素。
入行八年有余,他也算大半个航运业内人士,直到那一天才惊觉自己从未亲眼看过这样的场景。
其实,从中环的办公楼里望出去,天天都能看到类似的货轮在维多利亚港西面的航道上航行。只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移轴镜头拍摄出来的那种小人国里的场景,玩具大小的船,载着积木块一样的货物,一群更加渺小的小橘人在船上忙忙碌碌。
对办公室里的人来说,所有这些不过就是文件里的一个船名,运营成本里的几个数字而已。
但现实中,她的工作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确切。缆绳要么绷紧,要么松开。轮船要么靠岸,要么离港。成功或者失败,一目了然。
反倒是他的所为显得虚妄而轻飘,好像其价值就在于不确切,那些若有似无的暗示,无人能察的漏洞。
甚至包括他这个人,也是如此。
那段时间,他继续扮演着那个恋爱中的年轻人。
何维明也继续演着家族和睦,除去经常在公司露面,还带着他出席了一场航运业内举办的慈善拍卖会。
他在那场拍卖中买下一台古董六分仪,品相很好,价格不菲,曾经属于十九世纪英国著名船司“蓝烟囱”。
何维明意外他有此类收藏的兴趣,他解释:“送女朋友的礼物,她在船上工作。”
何维明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叶行也笑笑,跟着佳士得的工作人员去确认付款方式和拍品状态。
他知道自己还得继续演下去,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拖延着不去联系陆菲。
也许只是因为,在无人观看的时刻,是不需要表演的。
但当他继续着各种会议,继续奔波往返,又会在更多短暂休憩的间歇,或是深夜梦醒的时候,一次次打开AIS平台,看着那个代表华曦轮的小小图标,穿过马六甲海峡,驶出安达曼海,渐渐深入印度洋的腹地。
*
与此同时,现实里的华曦轮正走着这一段航程。
离开新加坡,进入马六甲海峡,水面交通仍旧极度繁忙。无论日夜,目力可及的范围内过往船只频繁,雷达上更是目标众多,甚高频无限电里通话嘈杂,南腔北调。
而且这还是个海盗风险区,离泊新加坡之后,华曦轮上便进行了一次针对性演习,从发现可疑船只开始,到按下全船警报,再到进入戒备状态,高压水龙在船艏船尾架设起来,生活区所有外部水密门从内部锁闭并加固,应急小队手持太平斧和信号弹在集结点待命,完整走了一遍流程。
虽然只是演习,还是令船上的两个新人十分焦虑。
尤其是王美娜,她一直以为海盗是电影里才有的物种,现实中就算有,也是在十分偏远的地区。结果现在告诉她,才刚出新加坡,水道如此拥挤的地方,到处都有,随时可能出现?!她不理解。
毛勇见她害怕,开口安慰:“放心啦,这里的海盗一般只抢东西不伤人,也不会劫船。”
可旁边一水补充说明:“对啊,前不久XXX的船不就遇上了么,几个当地人半夜开摩托艇偷偷靠近,登船之后把值班船员都绑起来,撬了船长办公室的保险箱和保税库,拿走所有备用金,和锁起来保管的备用酒。还去了机舱,把值钱的配件都抢走了。”
王美娜:“……”
这是安慰吗?怎么更害怕了呢?
也正是因为害怕,她牢记演习当中听到的“反海盗安全守则”,把驾驶台那块红色警报控制面板认得特别清楚,也不知是不是神经过敏,当天晚上跟着三副值班的时候还真就按了一回。
当时已将近十点,窗外一片黑寂,驾驶台不亮灯,只有各类仪表的刻度和显示屏发出的一点光。王美娜在雷达上发现一个小点,从右舷侧后方高速逼近,它的航向与华曦轮几乎平行,但速度要快上数倍。
快艇,一定是快艇!演习时候说过的,海盗最常用的就是这种!
她赶紧喊三副。
三副过来看,让值班水手去驾驶台外面的平台,用望远镜向右舷瞭望,自己通过甚高频无线电用英语发出询问。
但还没等得到回复,王美娜已经翻起警报控制面板上的透明塑料防护盖,把里面的红色按钮旋转按了下去。
走廊,驾驶台,甲板,机舱,全船各处的电笛即刻鸣响,呜呜声响作一片。
时间不算晚,大多数船员还没睡,几分钟就把全船的人都叫了起来。反海盗警报的声音和火警、弃船、人员落水之类的完全不一样,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按照规定流程架起高压水龙,封闭生活区,拿着太平斧和信号弹集结,然后眼看着小艇从他们船弦经过,冲着前面一艘锚泊在那里的马来西亚货轮过去了。
与此同时,三副在驾驶台报告,甚高频无线电已经传来回复,对方口音浓重,语气友好,说是去那条船上送货的。
赵川起得匆忙,衣服都没穿好,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让赶紧解除警报,又叫陆菲去确认一下所有岗位,有没有人因为紧急集合受伤,有没有设备受损。
王美娜尴尬,外加惊魂未定,站那儿解释:“刚才已经不到最短警戒距离了,只有1.5海里,而且还在靠近……”
这是演习中说过的,在马六甲海峡这样的高风险地区,当可疑目标接近2海里范围内,全船必须进入警戒状态。她都记住了,结果闹了一场乌龙。
陆菲拍拍她,肯定道:“严格执行安全程序是对的,你做的很好。”说完才拿上对讲机去走流程。
警报解除,众人收拾起设备,纷纷散去,拉拉杂杂地进生活区,沿着走廊回各自的住舱。
有人说:“这么晚还送货?”
有人笑答:“小花船呗。”
韩晓桐问:“什么是小花船?”
毛勇怕他们教坏小孩,糊弄道:“就是给船上打扫卫生的。”
韩晓桐信了:“海上还有做家政的呢?”
一水在旁边笑:“你有需要?那去请一个啊。像船长的房间比较大,一次得俩。你住舱小,一次一个就够了。”
韩晓桐说:“啊?哦,我不用,我自己能搞卫生……”
其余人发出一阵哄笑。
毛勇赶紧把他拉走了。
说话声顺着楼梯传来,是水手之间最常见的带点颜色的笑话。
陆菲听见,却忽觉异样。她非常肯定刚才集合少了一个人,汪志伟。如果他在,遇上王美娜误触警报这种事,是不可能不发表点意见的。
她于是去敲了二副住舱的门,汪志伟却正好开门出来了。他知道误了紧急集合,态度倒是挺好,跟她解释,自己早睡了,刚才一下没能醒过来。
他值0/4班,这个时间点确实应该保证休息,而且警报又是误触。
陆菲把情况做了记录,如实告知赵川。赵川也没追究,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
船继续前行,驶出安达曼海,进入印度洋。
周围越来越空旷,视野越来越开阔,目力所及之处除了海,就是天。
而且,此地的海况出了名的两极分化,夏季咆哮到极点,从秋季开始到次年春天,又会变成最平静、最适宜航行的海。
此时正是九月,在两个极端的交界处。华曦轮运气好,一路天空晴朗,风力微弱,海面平静如湖。
甲板部的工作一下子清闲下来,每天就是值班,吃饭,睡觉,值班,吃饭,睡觉。
有时候一整天什么都看不到,天上甚至连片云都没有,只有满目的蓝色,极致的单调。而且网太卡了,聊天断断续续,游戏越打越暴躁。
机舱部却是一天比一天忙,自从得知要绕航好望角,雷丽就做了详细的检修计划,正在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完成。
华曦轮上有一台主机,负责动力,三台辅机,负责发电。
在航行状态下,辅机是可以轮流停机检修的,不影响航行安全,只是船上的人得尽量减少非必要用电,比如少开空调。
这下又引起甲板部一波怨言,都在说什么时候不能修,非得挑过印度洋的时候修?航线穿越赤道无风带,天气闷得跟蒸笼一样。
但其实机舱部的怨言只有更多,甲板下面的温度更高,靠近主机的区域估计得超过45摄氏度。
有几次,陆菲看见雷丽上来午休,坐在食堂里,饭一口吃不下,只猛灌电解质水,人肉眼可见得瘦了一圈。
她真觉得雷丽有点太拼了,可又没办法去挑战人家的专业。
而且,后来事实证明,雷丽是对的。
离开新加坡之后的第十一天,华曦轮已接近南非东海岸。那里属于好望角外围,海况明显恶化,风变大了,气温下降,船开始剧烈的、不规则的“烂摇”。
甲板上很多人有晕船的感觉,甚至包括王美娜。她这才知道,并非自己骨骼神奇,只是尚未见识过海真正的威力。
甲板下出了更大的乱子,二号锅炉给水泵的机械密封突发严重泄漏。
航程紧张,连续的赶船期、密集的靠离港,导致计划内的预防性维护不是被推迟,就是被压缩。雷丽原本打算到达德班之后检修主机,没想到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锅炉给主机提供蒸汽,失压导致了降速,以至于停车。船就那样在风浪中失去动力,漂航在海上。
索性当时海况还不是很坏,但没人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赵川打电话给机舱,问雷丽要个确定能够修复的时间。
可没等他开口,雷丽直接道:“给我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之内不要再来催,我带全队抢修,没时间接电话。”
话说得很简洁,也不太客气。
轮机长与船长算是平级,但她比赵川年轻许多,且又是很会做人的性格,对待赵川一向非常礼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完全换了一种口气,只是这种时候,也没有人去管什么礼貌了。
甲板部加固了货物系固,关闭了每一道风雨密门,所有人都在室内待命。
陆菲守在驾驶台,看着前窗外面一片灰茫。天是灰的,海也是灰的,翻起灰白色不可捉摸的涌浪。墙上的倾斜仪已经显示横摇到了十几度,旁边的时钟指针还是以不变的速度缓慢移动。
海和时间,各有铁律,只有人着急,也不清楚机舱的情况,雷丽有言在先,又不好去问。
但就在三十分钟之后,机舱打电话上来,大管轮报告赵川:“主机备妥,随时待命。”
脚下很快恢复了那种稳定深沉的震动,让所有人变得安心。海却也好像知道了,玩笑似地收了神通。华曦轮有惊无险地驶出那一阵混乱的海流,天又放了晴。
陆菲得空下去找雷丽,到机舱却不见人。值班轮机员说,老轨回住舱了。
陆菲又上楼去生活区,敲开轮机长房间的门,却发现雷丽好像哭过。
陆菲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傻傻地问:“你怎么啦?”
雷丽避开她的眼神,进屋坐到沙发上,俯身捧住面孔。
陆菲关上门,挨着她身边坐下,搂住她的肩膀。
雷丽摇摇头,轻声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第24章 同舟共济
船发生主机故障,在风浪中失速漂航,雷丽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
上一次,是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