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移交各种证据,气象报告、航海日志、轮机日志、航行数据记录仪、所有与绑扎、配载相关的图纸和计算记录。
而后便是采集每一个船员的陈述,其中耗时最长也最关键的无疑是陆菲。
罗杰原本是想帮她兜着点的,但现实并没能做到。她被单独请进会议室,在座的只有船东公司调查组的人,保险调查员,以及,律师叶行。
调查员问:“你做出放弃漂航避风、改变航向的决策,依据是什么?”
陆菲回答:“这不是我个人的决策,而是多方专业评估的结果。在船长失能后,我向公司岸管报告,收到海务主管邮件回复,授权我根据现场情况做出最佳判断,积极协调救援。当时我船位置已在台风影响范围内,且处于漂航状态,直升机无法悬停,汽艇也无法实现安全接驳。我参考了气象导航公司提供的预报数据,重新规划航路,并向RCC提出方案。RCC认为可行,据此协调了直升机救援。所有通信记录都可以调取核实。”
问:“你选择了怎样的航向和航速?请解释你的操纵指令与当时海况的关系。”
答:“当时台风移动速度较慢,我们在其路径左侧的可航半圆内,经过计算有可能航行到风浪暂时比较平缓的水面实现救援。所以我放弃了停车漂航,选择偏顶浪20°的航向,以安全航速顶浪行驶。这是除滞航和漂航之外常见的避风操作,也是船舶在恶劣海况下行驶最稳定的姿态。所有操纵指令都在VDR中有完整记录。”
问:“你是怎么向团队成员沟通这个决策的?他们是否理解您的意图并且良好地执行?”
答:“我立即召集了甲板部,同时电话联系轮机部,做了简报,明确告知我们将谨慎移动,争取抓住天气窗口,配合救援行动,所有人加倍警惕,专注操舵和瞭望。我指定二副负责与岸基通信,三副负责监控绑扎系统报警,而我本人负责总体指挥和船舶操纵。职责清晰,每个人都理解我们的共同目标。”
问:“你认为方案谨慎合理,执行良好,那是什么导致了集装箱落水?”
答:“导致集装箱落水的直接原因,是我们在执行时遭遇了短暂的、局部的、强度远超预报的阵风和涌浪。
“最初接到台风预警,我们就对甲板集装箱绑扎情况进行了充分的检查和加固作业,在相关记录里都能查到。后续改变航向的决策流程,包括寻求岸基支持、分析气象、团队协作,也都符合行业实践和公司安全管理体系的要求。所以我认为这个方案是谨慎合理的。
“但谨慎合理不等于零风险。在海上航行,零风险不可能,这也是’不可抗力’这个概念存在的意义。即使留在原地漂航,也可能遇到预测之外的状况,发生类似的事故,有不少过往案例可以证明这一点……”
问题一个个提出,一个个被回答。
陆菲表面平静,心里不得不感谢叶行。他给她的那一番预演,让她事先整理了思路,想明白有些话应该怎么讲。但她又觉得他也带来了负面作用,他的提问比调查组的更加尖锐狡猾,让她的防御和进攻性拉满,全程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下。
到了这里,他反倒只是听着,笃定看着现场视频拍摄的画面,还有语音识别软件把她说的每一个字记录在案,一直没开口提问。
是陆菲主动看向他,做了总结:“根据SOLAS公约确立的海事伦理,人的生命价值至高无上,不能也不应该被量化后与其他资产进行权衡。
“至于船上其他人,方案的提出经过整个团队的沟通,执行得到所有人的配合。虽然天气和海况不可能被完美预测,但华顶是一艘技术先进、适航良好的船,在这样等级的风浪中,我们面对的风险是可控的,执行救援方案并不是牺牲全船去换一个人获救的机会,我们的生命安全也并没有被拿来冒险。”
她本来还想说,所谓牺牲20个人去救一个人,其实是一种偷换概念,但终于还是没说出来,直接收了尾:“所以,我很遗憾因为不可抗力造成部分货损,但我仍旧认为当时的决策是在道德和专业上唯一正确的选择。”
言罢,她向在座各位点点头,示意陈述完毕。
其他人似乎都有些意外,因为她说的那些提问之外的话,只有叶行微不可查地笑了,知道这是她对他最后一问的回答。
第3章 海上调酒师
叶行不得不承认,陆菲表现得太好了。
调查组上船之前,他问了她几个问题,只是希望给她一些提示,让她把陈述做得像样一点,省得事后他还得费劲替她往回圆。
但她注意到了其中所有的陷阱,并完美地一一避开。
她强调公司岸管给了她授权,她的方案也获得了救援中心的支持,由船上团队和岸基配合共同完成,绝非个人冲动。
她该量化的时候量化,该引用事实的时候引用事实,领导力,沟通能力,良好船艺,一项项展现。
她从突发危机的迫切性,说到应急决策的合理且必要,构建出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最后将事故原因归于不可抗力,而非决策错误或者执行不力。
此处值得掌声。
但这也仅仅是第一步,她的陈述被作为证据固定下来,还需要跟各种客观数据、各方通信记录、以及其他船员的陈述做比对,才能还原出事发当时的整个过程,然后再给这件事故定性。
在那之前,她作为主要责任人将被暂时停职,下船等待处理结果。
而他作为海商法律师的工作更是远未结束,要去海事、气象、救援部门取证,要跟保赔协会讨价还价,还得盯着船损、货损的检验师,尽可能地让他们出的检验报告对船东有利。
甚至就连事故报告也得由他来写,而不是公司调查组。价值几千万的案子,报告里的每个字都很微妙,很要紧,既不能违法,又不能吃亏。说是调查组起草,由律师审核,其实往往等于通篇重写。
随后便是关于索赔的谈判,跟货主谈,跟保险公司谈。绝大多数海事纠纷都能在这个阶段被解决,但要是没谈成,那就还得走诉讼或者仲裁。
……
陆菲这头已经跟新上船的大副完成交接,叶行那里会还没开完。
她敲门进了会议室,跟调查组的领导汇报,看见里面一圈人正坐着听叶行讲话。白板上写满字,桌上层层叠叠的资料。她零星听了几句,觉得挺有意思,一个完全不习惯上船的人,竟然这么懂船上的事。
跟领导交待完,她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她朝他点点头,算是道谢也是道别,然后转身开门出去。
回住舱换下制服,她收拾好行李,重又下到主甲板,在值班水手那里签了字,准备离船。
罗杰恰好抽出空来找她,见她拖着个拉杆箱往舷梯走,赶紧叫住她问:“这就回家了?”
陆菲站在那儿,忽然有一瞬的迷茫。
航运业里有个规定,海员每年最多在船上工作十一个月。过去这几年,她几乎年年做到上限,疫情期间甚至曾经在船上待了十八个月。只这一次例外,上船不到三个月,刚跑了一次欧洲回来,就要下船了。
不知道这件事多久能处理完,她才能再上船。或者再也不能了?她不确定。
罗杰见她不语,也没多废话,做了个手势,跟她一起下了船。
陆菲知道他还在替她担心调查的事。
果然,罗杰陪她走到码头接驳车站点,一边等车,一边跟她复盘,调查员都问了些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
就这么反复盘,反复盘,盘得陆菲有点想吐了。
她试图换个话题,说:“你这才刚下船吧,怎么公司叫你来,你就来了呢?你跟雷丽难得一起休假,这下又泡汤了。”
罗杰看看她,没回答,还是跟她说事故调查的事。
陆菲又跟他攀谈:“这么着急挣钱?你俩打算换房啦?”
罗杰服了,说:“轮到你管我了?你先把自己的事情整明白吧。”
陆菲还想辩解,她怎么没整明白,她明明好好回答了。
罗杰却接着教育她,说:“你别不当回事,30岁,大副,是个挺好的上岸的时机。但你不能因为自己反正要上岸了,就觉得船上的事无所谓。我跟你说,你是带着一份不错的资历上岸,还是被处分了,甚至给你适任证都吊销了,不得不上岸,那区别大了。我们航海技术专业的跟轮机船电的不一样,其实就只是个驾驶员。你会开船,能管着甲板部几个人,除了在船上没什么用。就算上岸,你也还是得在这个行业里找工作,进公司做岸基管理,或者去航校做培训,这些都得靠你在船上的履历。否则你以后能干什么,开滴滴还是送外卖?”
陆菲说:“我不上岸,我没想上岸啊……”
这话她常说,但听的人没几个当真的。
罗杰倒也不跟她争辩,顺着她说:“你不上岸那不得更重视?”
陆菲说:“我哪儿不重视了?”
罗杰说:“嗯,你重视,我听一水说了,人晕船了你带人去爬绑扎平台。”
陆菲笑出来:“你说那个律师啊……”
罗杰指她,说:“你别告诉我你故意的,我怎么跟你说的,话不能乱讲,但得好好招待。事故最后怎么定性,跟律师的操作很有关系,你饭碗还得靠人家保呢。”
陆菲倒是认真了点,看着他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自己另外找个律师问一问?”
回想一早跟叶行的对话,她总觉得有点奇怪,他似乎帮了她,又好像别有目的。
罗杰听她这么讲,却又反过来安慰她:“那倒也不至于,这种事故不会让你赔钱的,就算要你赔,卖了你也赔不起。你要担心的只是公司内部的处分,还有你那张大副证。但再怎么也是为了救人,不是说公司一定保你,总不会做太难看。”
陆菲却道:“但是碰上这个律师,有点悬……”
“怎么了?你跟他认识?”罗杰嘲她,觉得她想多了。
陆菲笑说:“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我。”
她也知道自己跟那位叶律看上去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引出一位证人:“于凯也见过。”
罗杰一听于凯,一点都不想知道详情,一猜就是什么酒吧偶遇之类的故事。
都说海员私生活乱,他一直觉得挺冤,都是陆菲于凯这些人造成的坏影响。
其实海员里也有他这样的,上船就是工作,下船休假就是学习考证,一级级往上晋升。完全不抽烟,聚会才喝一点酒,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游戏。船上网速不行,他就打盗版单机的,游戏公司都赚不到他一毛钱。
偏偏雷丽还对他不满意。
想到这个,他心里就烦,正好看见接驳车来了,撇下陆菲,转身回船,只抛下一句:“我走了,接下来这几个月,你帮我照顾一下她……”
陆菲问:“照顾谁?雷丽?”
罗杰没理她,已经走远。
陆菲纳闷,上接驳车坐定,发消息给雷丽:你怎么了?
雷丽反问:我怎么了?
陆菲说:你老公让我照顾一下你。
隔了会儿那边才回:你别理他,他有病。
陆菲从这句话里品出一丝异样,直接问:吵架了?
雷丽也直接回:没。
紧接着又发来一条:你事故处理得怎么样?
陆菲被问住了,隔了会儿才回:没什么问题。
旋即想到刚才雷丽说的那个“没有”,断定那两人一定是吵架了。
她不禁替他们担心,别人家是床头吵床尾和,他俩这一吵,能隔开几千公里。
*
接驳车出了港口作业区,开到小镇上,陆菲在那里换了公交车去市区。
过了跨海大桥,她在临港那一站下了车,穿过马路走进对面一家两开间门面的酒吧。
店招中英文对照,海上调酒师,the legend of 1990s。
此地的老板名叫于凯,跟陆菲同一年上船实习,后来又做过几年同事。
过去两人一起跑船的时候,于凯就总说,去过全世界那么多港口,每个地方都有海员俱乐部,唯独洋山港没有。等他以后上岸了,一定要在临港开家酒吧,搞成海员俱乐部那样,生意肯定好。
原本他说的这个“以后”是指很多年以后,至少得等他在船上攒够本钱。不料几年前突遭变故,他早早上了岸,开了这家店。当时手上没什么钱,一多半是跟陆菲借的。店里的生意也没有设想的那么好。周围只有零星几家商户,始终不成气候。港口船只往来不少,但海员下了地要来这里,还得千里迢迢坐车过跨海大桥。既然过来了,人家不如去城里更热闹的地方玩。他勉力经营,晚上卖酒,白天做快餐,借的钱至今没还完,陆菲也可以算是1990s的半个老板。
这一天是工作日,店里只有一桌自驾来临港拍照的游客。陆菲径直走到最里面,挑了个角落位子坐下,让于凯给她随便整点吃的。
她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好像就是一次正常下船。
于凯看见她却十分意外,说:“诶,你怎么回来了?”
陆菲再次想起自己惹上的官司,还有可能掌握着她命运的那个什么律师,只觉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