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卡带
跟罗杰想的不一样,陆菲第一次见到叶行其实是在一个很正经的场合。
这件事还得从她工作的第一年说起。
那时她二十二岁,航校大四,过了船员适任证考试,还得找船实习。
她在同一届毕业生里成绩TOP5%,英语六级优秀,大证一次通过,本以为找工作会很容易,却没想到双选会之后连一个面试都没有,一直挨到补招,才上了华远海运一艘十八万吨的好望角型散货船,名叫华丰轮。
上船之前,她去参加公司培训,碰上同船另一个实习生于凯,简单聊了聊彼此的情况。
于凯从大连来,英语四级刚好合格,大证第一次没过,因为补考才耽误到这个时候。
培训结束,于凯嗷嗷叫,抱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大家一样都是上船实习,他同学上了一艘最先进的滚装船走太平洋直航快线去洛杉矶。他却要在非洲尖尖上绕一圈,慢悠悠晃去几内亚。而且散货船机械化程度不如滚装船、集装箱船,有些工作又脏又累,工资还比别的船型低。
他对陆菲说:“你一个女生,怎么也分到这条船上?华远里这么多你们学校毕业的人,找个师兄帮帮忙给你换条船啊。”
他觉得这话说得挺仗义的。虽然一见陆菲就很有好感,接下来这一程要是有她同舟共济,感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但为了陆菲考虑,他宁愿她有个更好的去处,自己一个人远航非洲。
陆菲笑笑,没说什么。
她在补招面试的时候就知道原因了。
那个面试官对她说:“别看给你们发的钱少,你们实际也干不了什么活儿。公司培养实习生都有成本,肯定得考虑稳定性,本来四大航校成绩好的学生选择就多,男生都想着考研考公在岸上找工作,更别说你还是个女生,大概率换出大证就走了吧,甚至签了三方都不一定来报到。那我还不如要个成绩一般的男生,至少可以踏踏实实干到大副。”
陆菲当时说:“我不上岸,我想好了,以后就在船上干。”
对方也只是笑笑,好像不信。
所幸那几年航运业稍稍复苏,需求增加,可能是真招不到人了吧,最后还是让她上了船。
再想挑三拣四地换船当然不可能,但她还是去找了学姐雷丽,只为讨教船上工作的经验。
于凯听说,也涎脸跟着去了。几个人在公司附近碰头,一起吃了顿饭。
雷丽是轮机专业的,比陆菲高三届,长得特别端正,做事周全,说话不紧不慢,像那种每个班都有的优秀班干。
航校里要上船的专业原本女生就少,毕业之后真在船上干的更加罕见。雷丽倒是在华远的集装箱船上踏踏实实干了三年多,这时候已经升了二管轮。
她不吝相授自己的经验,比如让陆菲多带内衣,说船上的连体工作服特别闷,出汗能湿透了,她实习的时候一天至少换三套。
跟她同来的罗杰插嘴,说:“你们机舱特别热才会这样,甲板部还好,一般都是给浪浇透的。”
挺惨一件事,陆菲听得笑出来。
雷丽指指罗杰,给陆菲介绍:“确实不一样,所以我给你找了个甲板部的来。”
罗杰留个极短的寸头,一身精干。他跟雷丽一届,航海技术专业毕业,服完两年兵役才上的大学,已经二十七了,也在集装箱船上工作了三年,刚换二副证,在等正式晋升的机会。
陆菲见到同专业的前辈,自然虚心请教。
罗杰也就原原本本跟她说,甲板部实习都干些啥,有什么要注意的。
“你们现在是卡带,在船实习十二个月之后,就能换正式的三副适任证,然后就是三副、二副、大副这样升上去。一艘船上就这么三个驾驶员,每人每天值两个四小时的班。大副4点到8点,二副0点到4点,三副8点到12点……”
所谓卡带,就是甲板部实习生,这个职位在外轮上被叫做deck cadet,因为国际航运业内中外混派的船很多,海员圈子里常用一些汉英搭配的简称,管他们叫“甲卡”或者“卡带”。
陆菲点头,三班倒什么的她都清楚,觉得没问题。
罗杰继续往上加码:“除了开船,驾驶员还得管水手。比如靠港,一个值班驾驶员在驾驶台,另外两个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分别带领三名水手抛缆绳上岸。还有装卸货、洗舱,驾驶员都得轮流值班盯着。这些事不用驾驶员亲自动手,但要是完全没做过,也没法管理。所以你们实习的时候除了在驾驶台学习,还得跟着水手长工作。”
于凯鬼叫:“也就是说我跟完驾驶台的班,还得干水手的活儿?那不得废掉?海上奴隶啊!”
罗杰没接他茬,这些话他更多是冲着陆菲说的。
陆菲察觉一丝劝退的味道。
雷丽也听出来了,淡然笑说:“我大一的时候就被老师这么劝过,然后就转专业去轮机了。”
“你本来也考的航海技术?”陆菲意外。
这大概算是航校的传统了,女生都被劝过转专业,但她第一次听雷丽说起这段曲折。
雷丽点头,说得心平气和:“老师说船上都是力气活,生活条件各方面限制,还有行业里的传统,很多船东公司不太愿意招女生。”
“确实啊,”罗杰认为劝得有理,“轮机好歹是工程师,容易在岸上找工作,以后去船厂、去船级社都合适。”
陆菲听着却在想,但雷丽最后还是上船了,做了三年,升了两级,可见也不是真不行。
而且,她当时完全沉浸在即将起航的兴奋中。
吃完那顿饭,她第一时间上船报到,满船转了又转。
她去看轮机部上物料和备件,去看厨房上伙食,看驾驶台签字查验船体和设备,交接各种证书和文件,看水头的老婆哭着把他送到码头,两人依依惜别……
虽然华丰轮是艘旧船,所见一片工业废土风,她却像看《泰坦尼克号》电影开头巨轮离港那段一样津津有味。
甚至还去看机工给船加柴油,加了一天一夜。
她当时那么切实地感觉到了船的巨大。
而就是在这艘巨轮上,她分到一个小小的住舱,里面有一面小小的圆角舷窗,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卫生间。其余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吃饭有食堂,洗衣服有公用洗衣机,业余时间有健身房。
她觉得很好很好,放下从学校宿舍搬过来的行李,换上自己的床单枕套,再网购一大箱卫生巾,等着快递送到船上,便一切齐备,静待离港。
启程之前,她反复在电子海图上搜寻着即将要走的航线,想象巨轮满载钢板、钢管、钢胚,从上海出发,先下南洋,穿过马六甲海峡,再斜跨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前方的大西洋豁然开朗,最后驶入几内亚湾,停靠达比隆港,卸下钢材,再装上铝土,返回上海。
当系统算出全程两万多海里的时候,她莞尔微笑。
或许是她这个人太奇怪了吧,竟从那一串数字联想到《海底两万里》,继而生出一种中二的浪漫之感。
虽然在航校上过教学船,但去的只是近海,时间也不长。这一趟去几内亚,是她第一次远航。
开船之后,就像罗杰说的一样,她和于凯这两个“卡带”,每天除了在驾驶台学习,还要干水手长分配的一切杂活,敲锈,刷漆,用高压水枪冲洗甲板上海鸥的便便。
有的活儿即使戴着手套都能把手磨破,汗水和海水把指腹都泡囊了,手机指纹解锁都不能用。
大副和水头负责管两个卡带,看陆菲是个女生,对她比较照顾,常说这个你就别干了,那个你不用下去。
陆菲笑说了声没事儿,还是跟着干。
于凯看着心疼,凑她身边低声说:“你是不是傻,这又不是驾驶台的工作,歇会儿不好吗?”
陆菲也低声回答:“你歇会儿就只是歇会儿,我要是歇会儿,这一趟跑完以后就别想再上船干了。”
不上就不上呗,于凯心里说。
他反正是不懂,她一个女的,成绩又好,为什么非要干这个?
他要不是看着转正之后工资高,自己在岸上不可能找到其他差不多收入的工作,才不会来跑船呢。
他这人身强体壮,倒不是因为干的活儿有多辛苦,更多的是心里苦。
当时船上给船员的流量有限,网速还奇慢无比,上船之后等于被强制戒了网瘾,简直感觉与世隔绝。
游戏打不了,剧看不了,就连微博上吵架他都赶不上热乎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在朋友圈发一条倒计时,距离上岸还有XXX天。
船上老资格的水手见他如此郁闷,常常拿他打趣,说什么小兄弟XX天没碰女人,受不受得了。
要是让陆菲听见,他们也知道避讳,认为不该当着姑娘的面讲这种话。
陆菲却只觉得好笑,仿佛男的都中了一种蛊,不定期碰女人就会七窍流血。
反倒是她,一个被认为不适合海上工作的女人,并不觉得与世隔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远离陆地甚至让她有种格外平和的秩序感,四小时的轮班,二十几号人的社交,让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她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休息的时候休息,闲时就爱趴在船舷,看海上的日出日落,看各种形态的浪,看海豚在船头追逐,看灰蓝,湛蓝,苍蓝的海面,以及无数种色调的蓝绘成大理石切面那样的花纹,流动变幻。
老船员们笑她没见过世面,说多看几天就麻了,什么海景,就跟家门口马路牙子一样。
陆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与他们争辩。她或许就是还没到看麻了的时候吧,海上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开阔而新鲜。
直到华丰轮开到南海,接到海岸电台发出的航行预警,说有艘商船因为避让渔船,搁浅在暗礁上,提醒过往船只加强瞭望、配合救援。
这回倒有不少船员上了甲板,跟陆菲一起靠着舷墙朝那个方向遥望。
远远看过去,出事的是一艘香港嘉达海运的船,看上去吨位不大,海面也风平浪静,情况似乎并不那么紧急。
于凯站在那儿指点江山,说:“这事故也不严重啊,这里离海岸线近,通信也没断,开几条快艇过去把人先接下来,船再慢慢拖呗。”
老船员说他:“你懂啥?那是运油的船,别看上面不显山不露水,下面吃水二十多米,操作非常受限。搁浅在暗礁上,船底八成破了,要是原油泄漏出来,这一整片都得完蛋,而且这里还是渔场……”
所幸,当地救助局很快派了过驳船和拖轮过来。但救援耗时漫长,当华丰轮离开那片海域的时候,那艘油轮仍未脱险。
那之后,陆菲继续航向非洲,也惦记着这件事故的后续,直到在网上看见新闻,“南海救援成功,嘉达油轮脱困”。
她本以为这便是个不错的结局,后来才发现事情远未结束。岸上的事,永远比海上的复杂。
也正是因为这段复杂的后续,她第一次见到了叶行。
第5章 海事法庭
陆菲又一次在新闻里看到这起事故,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了。
标题从花团锦簇的“救援成功,油轮脱困”,变成了“船东拒付救援费用,救助局提起诉讼”。
她细读内容,说是因为实际救援方式与约定的不同,双方对应该付多少钱产生分歧,调解不成,对簿公堂。
陆菲好奇到底是怎么个不同法,无奈网络新闻写得都很简略,她到处看了一遍,都没找到详细的前因后果,她实在想象不出为什么,船东连海难救助的费用也要讨价还价。
当时华丰轮已经从非洲还转,船开到南海,下一站停靠广州,恰好凑上了庭审的日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去旁听。
她去跟大副请假,说到港之后想下地。于凯听说,也要跟着去。
陆菲不懂他为什么非得跟着她。大副倒是预准了,说到时候要是能洗完舱,船上暂时没“卡带”什么事,他俩就可以下船。
从几内亚回来这一程装的是铝土,到港之后卸货,还得洗舱。且是改装粮食,需要达到“粮谷清洁度”的标准。因为这是为了满足特定装货需求,这笔彻底的洗舱费用通常由租家承担。
每次遇上这种工作,散货船上的管理层和水手之间必有一个博弈的过程,
大副说:一人XXX美金,加油快干!
水手说:干不了干不了,这破活儿谁爱干谁干。
其实一唱一和只为等租家加钱。这活儿水手要是不干,租家只能另外请专业洗舱公司来做清洁,费用更高不说,还多花时间。
这一次也不例外,而且因为时间紧迫,需要连夜洗完,次日通过检测,立刻开始装货,价钱喊到了每人五百美金,两边才谈妥。这下不光水头和水手,甲板部全员出动,加油快干。
大副又对陆菲说:“女生就不用下去了。”
陆菲跟他玩笑,说:“老大你是不是就不想让我挣那五百美金?”
可能招牌做出来了吧,船上的人都知道,陆菲说干是真干。大副到底让她跟着他们下去了,爬绳梯一直下到三十米的货舱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