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仍旧不答,送她出了电梯,自己反身回去。
他知道叶蕴尚未了断那些联姻的念头,猜她大概也听说了那个传闻,他交了个船上工作的女朋友,却并不解释,由着她去发愁。她的反应越自然,越是他要的效果。
*
次日,叶行去嘉达总部见了佟文瀚,立时三刻又忙起来,一整天会议排满,加班到深夜。
为的还是那个船舶证券化的项目。
这项目起初是叶行搭建的框架,选了嘉达船队里几艘主流船型、船龄较新的集装箱船,打包作为底层资产,用它们未来的租金收入作为支撑,发行高信用评级债券。
各方中介和专业机构也都是他安排好了的,只有发行方律师是佟文瀚的人,文森杨律师事务所。
他把项目妥妥当当交付给佟文瀚,佟文瀚只用给它起个代号,叫Project New Journey,新远航。
然后,“新远航项目”就出了问题。
倒也不能怪佟总无能,很多事不是人力所能左右。
九月,红海局势恶化,国际海事组织又传出消息,环保新规来回拉扯数年,突然有了进展,说是预计两年之后生效。再加上关税政策和贸易摩擦的持续影响,航运业内普遍对集装箱船的未来收益信心不足。
船舶评估师表示要降低船舶资产的估值,机构也随之表态,没办法再给“新远航项目”之前谈好的评级。这么一来,等于整个项目都要从头来过,甚至彻底夭折。
叶行只是特别顾问,佟文瀚原本也不想让他参与得太深,但突然出了变故,不得不叫他回来救火。他却借口律所有工作走不开,跑去鹿特丹出差,把佟总晾了好几天,才飞来香港。
当然,问题还是解决了。
叶行先跟内部项目团队开会,分析了几个不同货运市场的景气周期。
虽然目前集装箱运输面临压力,但油运未来数年供需向好,干散货市场也在逐步复苏。所以,嘉达可以加入超大型油船和海峡型干散货船,再搭配不同到期日的租约,用来分散风险,重新构建资产池。
而后,他再拿着这个新资产池跟船舶评估师和评级机构讨价还价,到底还是把估值和评级拉回了原本约定的水平。
项目总算起死回生,组里除了法务部的人,还有CFO和COO,以及财务和运营部门的职员,大家全都看在眼中。
这么一来,佟文瀚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这才意识到从投行到会计师事务所,再到船舶评估师,其实都是叶行的熟人。
稍得安慰的是,叶行并没有丁点得意之色,还是为他马首是瞻的态度,并没让他在CFO和COO面前丢脸,私底下还为自己没能及时回香港表达了歉意。
佟文瀚对此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叶行只是外部顾问,每次来嘉达坐的都是临时办公室,何来立场叫他放下律所的工作?
但这个问题终究是需要解决的,佟总不可能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项目救回来之后,佟文瀚去叶行的办公室找他谈心,一眼便看到他笔记本电脑的桌面是在海边跟女朋友的合影。
“一起在荷兰玩啊?”佟总似是随口一问。
叶行便也笑笑,随口回答:“她船正好到那里。”
佟文瀚不知他几分真几分假,只觉这人还算好用,可能也是拿乔,想先得一点实质性的好处,倒也不是不能给。
就这样,佟总开口向叶行提议,让他辞去在至呈所的工作,正式加入嘉达法务部。
叶行没有回答,反过来问佟文瀚:“能给到我什么title?”
佟文瀚也反问他:“你想要什么title?”
叶行笑了,答:“General Counsel.”
佟文瀚意外他如此坦率。
按照他的资历,若是给个法务总监,肯定是不愿意的。但要是直接让他做总法律顾问,那就是取而代之的意思了,毕竟佟总还没真正坐上CEO的位子。
叶行像是看出佟总的顾虑,也给了一个建议,让佟总去跟何维明要一个首席法务官的名头,自己这个GC还是直接向CLO汇报。
这建议佟文瀚觉得可行,推测何维明也不至于反对。
因为事情进行到这里,他们其实都已经骑虎难下了。
对何维明来说,市场早已表达过将要紧盯嘉达下一个季度财报、重大合同签署、资本开支计划的态度,船舶证券化的项目也已经对媒体露出风声。倘若成功,便可增加财务稳健性,进一步稳定局面。倘若失败,可能比不做更坏。
而对佟文瀚来说也是一样,在策划项目之初,叶行便将他塑造成“该项目的灵魂人物”和“公司未来的改革希望”,他既然接受了这个人设,再想要甩掉可没那么容易。
提案如是交上去,果然很快获批。
嘉达跟叶行谈定了总法的年薪,外加一笔RSU形式的股权激励,分五年匀速归属。
虽然只是高管待遇,却还是让叶蕴欣慰不已。她跟了何维青那么多年,为他生了儿子,又那么奉承着老太太,他们都给过她一点钱,却从未给过她嘉达的股票。
第32章 破冰船
根据鹿特丹那边医生的估计,陆菲大约一个半月能拆支具,她原本打算到了那个时候再去天后宫看望道长,省得老人替她担心。
但在“海上调酒师”呆了两天,实在闲得没事干。店里的生意照旧不怎么样,她剩一只手,也只能擦擦桌子,收收钱,外加辅导于晴朗的作业。
挨到第三天,她到底还是去了趟天后宫。
陆无涯还是老样子,仍旧干干净净,周身散发着白茅香气,看见陆菲,以及她挂着固定带的胳膊,竟也不意外,不必她开口,便带着她去洗手、漱口、请香,先到天香炉上了香,再进大殿叩拜。
一通祈福的流程走完,两人才回寮房。
陆无涯对陆菲说:“没事多出去走走,山里,树林,或者水边,多吸吸新鲜空气,涤荡晦气的。”
陆菲说:“哦。”
陆无涯又道:“还有住的地方一定要洒扫干净,才能静心辟邪。”
陆菲又说:“哦。”
陆无涯继续道:“每天静坐一刻钟,什么也不要想。遇到事情,先平心静气,再做决定。”
陆菲还是说:“哦。”
脸上却笑出来,道长问都不用问,已经知道她最近倒霉。
而且大道至简,只是让她出去散心,保持整洁,冥想放松,与其说是搞迷信,更像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
唯一不同的是,陆无涯还会给她画平安符箓,择了吉日设坛,让她到时候再来取。
陆菲虔诚地点菜:“弟子求河清海晏,求事业,招财,辟邪,健康……”
陆无涯打断她说:“你当我印刷厂?”
陆菲还是笑,最后总归老规矩,道长画什么便是什么,她只管取了带走。
这一次来跟上回只隔了一个多月,陆无涯照旧行动自便,不需要人搀扶。但陆菲还是觉得她好像更瘦了些,衣袍越见宽大,动作也好像更慢了,站起坐下,举手抬足,甚至连对话的间隙都似乎更长了一点。
她有些不舍,在寮房陪着道长打坐。
静静坐了一会儿,陆无涯没睁眼,开口撵她,说:“走吧,过你自己的日子去。”
陆菲又磨蹭了会儿,到底还是出去了。
临走去找此地负责后勤的“巡照”问了问情况,巡照也说陆无涯动得少,吃得更少,可每次体检又没什么问题。
陆菲自己也曾反复问过医生,医生总说,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的。与其认为是疾病,其实更像是生命缓缓流逝。搁在陆无涯身上,或许可以说,是整个人渐渐消失。
但陆菲还是觉得一定有办法,想好了下次来的时候,带老人去做个更深入的检查,再买个助行器带过来,还要找人给寮房和卫生间里安上扶手。
她不要她消失。
*
叶行从香港回来的那天,恰好也是华曦轮靠泊上海的日子。
他去“海上调酒师”找陆菲,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点。
店里放着一首苏格兰民歌,清清静静的,唯一一桌客人都是陆菲的熟人。
华曦轮这次是标准作业周转,停泊三天,雷丽和王美娜都下了船,再加上另外几个同事,在此地占了一张桌子聚会。
陆菲给他们上了酒,也在旁边坐下听他们聊天。
王美娜滔滔不绝,正说着刚走完的北极航线。
她本来以为那种地方总归是夏天最好走,直到这次航行之前才知道,那里7月8月刚刚开始解冻,海面上到处都是浮冰,一直要等到9月10月,才是最好的通航窗口。这时候海冰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航道最宽阔。绝大多数的商业航行都集中在这两个月里,就这样一直到11月,北极进入极夜为止。
但就算是在这两个月的窗口期里,北极航线也不是随便走的。
想从那里通过的商船,都会根据结构强度和动力,被划分为不同的“冰级”。
只有很少一些专为极地航行制造的油气船,才能被定为高冰级,在那片海域独立航行。
而像华曦轮这种普通货船,就算体型再大,也是无冰级的脆皮卡拉米,结构不强,马力不足,根本无法自行通过哪怕很薄的冰层,必须支付护航服务的费用,跟在破冰船屁股后面,组成船队航行。
那一路上,王美娜拍了无数照片和视频,这时候一张张、一段段地翻给陆菲看——
有橙白涂装的核动力破冰船,也有华曦轮船体结上的厚厚一层白霜,还有船尾在如镜的海面上划出的深色航迹。
在那些画面中,华曦轮分明还是那艘庞然巨物,却不知为什么,变得那么渺小,那么谨慎,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也许因为那里的天空是一种不一样的钴蓝色,蓝到了极致,绝对的纯净。
又或者因为那里的海面近乎墨黑,在晴空下仿佛凝滞不动的镜面,完美倒映出漂在上面的海冰,小到像一片浮萍,大到像一座蓝色的山。
以及那里的光线也是不一样的。夏季的极昼刚刚结束,逐渐开始恢复昼夜的节律,但白天还是很长很长。直到深夜,太阳还低悬在地平线上发出清冷的光,好似梦境。
还有声音,有时是深入骨髓的寂静,有时是破冰船的轰鸣,有时是船身碾压冰层发出的震动,和碎冰划过船壳的刮擦声。
最后的彩蛋,是一个值班的午夜,王美娜在驾驶台一侧的桥楼翼台上拍到了清晰的极光。
……
陆菲看着,听着,几乎入迷。
她在海上八年多,还不曾有机会走过北极航线,禁不住想象那种在星球边缘航行的感觉,周围除了冰,就是海,最近的救援力量也在几天航程之外,极致的风景,极致的孤独,极致的挑战。
她记得自己对王美娜说过,一定要等到过只有你和海的地方,你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王美娜到了那里。
*
叶行还没进门,隔窗就看到她了,身上仍旧穿一件白T,戴着店里的藏蓝围裙,长发随手在脑后挽起,托腮坐在桌边,侧颜那么美,眼睛明亮,是他熟悉的样子,却又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却可以猜到她在向往一些与他完全无关的东西,然而越是无关,越让他着迷。
他站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才推门走进去。
门口的风铃发出轻微声响,陆菲回头,目光与他对上,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她招手叫他过去。他跟她说过自己飞上海的航班时间,但她没想到他当晚就来了。
她那桌同事正好也到时间回船,站起来收拾着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