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劭懿没有等他的答案,自问自答:“我是不信报应的,一代代总是出这样的事,其实是这个家本身的问题。家族变得比人重要,把人一个又一个地吞掉了。”
叶行听着,竟想到自己。
何劭懿也真的说到了他:“我说过希望你不需要,但你的状态你自己最清楚,输还是赢,其实都没有好好活着重要。”
叶行还是没说话,他知道平衡再一次达成,他可以继续做他想做的事,何劭懿阻拦不了他,也不会阻拦他了。他现在要当心的,只是自己会不会变成那条龙了。
*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叶行去了天后宫。
他再一次用上那种诡辩式的逻辑,他没有跟着陆菲,也没有联系她。他只是去他们去过的地方,看望一个她亲近的人。
周日的天后宫比平常热闹一些,早课过后,有道乐表演,管笙笛箫,坛鼓云锣。
他在那些着藏青色道服的道士中间看到陆无涯。老人还是原本的样子,那么瘦小,那么干净,一头银发挽做发髻压在黑色巾冠下面。
相隔有段距离,他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他。
直到演出结束,陆无涯慢慢放下手里的中阮,慢慢起身,慢慢朝他走过来,他才知道她看到了。
她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来,也没问为什么就他一个人,只是带着他去洗手、漱口、请香,然后让他到天香炉上香,再进大殿叩拜。
走完一通祈福的流程,陆无涯带他去斋堂,请他吃了一碗素面。
叶行本来想要婉谢,结果却没有。等到面端上桌,两人都吃得很慢,竟也都吃完了。
陆无涯看着他说:“没事多出去走走,山里,树林,或者水边,多吸吸新鲜空气,涤荡晦气的。”
叶行说:“是。”
陆无涯又道:“还有住的地方一定要洒扫干净,才能静心辟邪。”
叶行又说:“是。”
陆无涯继续道:“每天静坐一刻钟,什么也不要想。遇到事情,先平心静气,再做决定。”
叶行还是说:“是。”
几句话听得他笑出来,道长问都不用问,已经知道他这段时间过得不顺。
而且大道至简,她只是让他出去散心,保持整洁,冥想放松,完全不似他小时候搞过的那些迷信。
“道长,有没有可以让人和好如初的符箓?”他突发奇想地问陆无涯。
陆无涯摇摇头,说:“贫道不画这个,劝你也不要去别处做这样的打算,有修为的法师都不会做的,愿意做的都是想骗你钱。”
叶行略略失望,但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陆无涯说:“要做和合法事,就得先弄清楚前因后果,两个人是不是正缘,是不是缘分未尽。求和合的那一方动机是不是正当,是不是抱有至诚之心。但缘分这种事,只听一面之词是没有用的。可要是双方都在场,那还不如你们直接开口讲,直接悔悟,直接弥补,不是吗?你要是自己什么都不做,光有一张符箓能派什么用场,又不是迷魂药。”
叶行无话可说,他本来也不至于相信真有这样的法术,但香上了,神仙拜了,面也吃了,他还是不想走。
“那江难安魂的法事呢?”他另外又找了一个理由。
陆无涯反过来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叶行如实回答:“很久以前了,是我祖辈的事。那时候他们经营轮船公司,船在长江上翻了,死了很多人。”
陆无涯停了停,看着他说:“你能感受到因果关联,说明心里有敬畏。但道教讲的是’承负’, 不是’宿命’。每个人福祸自造,你掌好自己的命舵就可以了。”
叶行听得倒是笑了,说:“道长,您怎么什么都不做,尽往外赶客呢?”
陆无涯也笑了,说:“我只是劝你不要做无谓的事,你要来,自可以来,我不会赶你走的。”
叶行问:“那我下个月再来看您?”
陆无涯没说什么。
他又留下一张名片,说:“您要是有什么事,也可以随时找我。”
陆无涯还是没说什么。
第52章 南海南海
那艘即将出发去南海的科考船,名叫“钟灵号”,船东是海洋局,委托华远管理。
陆菲要上船工作,还需经过一场面试。
她从来不是一个很会面试的人,自航校毕业之后,闷头在华远干了八年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尤其这回又是中途转船型,而她手上除了一本刚刚拿到的初级课程证书,可以证明她通过了培训和考试,还有一个空白的DP日志本,等着填写实习记录,再无其他与科考岗相关的资历,实在没有多少底气。
最后还是得靠雷丽给她辅导。
雷丽看过她的简历,对她说:“你就尽量往那个方向靠,强调你过去的经历跟这份工作的相关性。”
“怎么个靠法?”陆菲不懂。
雷丽嫌她傻,说:“你别只写’负责甲板部的管理,熟悉国际海事和安全管理规则’啊,要突出跟动态定位操作相关的技能,比方说,你有精湛的船舶操纵能力,靠泊离泊过多少拥挤的港口,航行过多少狭窄的水道。
“还有,科考船上有很多精密设备,但商船上导航设备也不少,GPS、陀螺罗经、雷达……你就特别说一下自己在设备使用和维护方面的经验。
“而且,科考船不像商船走固定航线,各种突发状况多,你就说说自己处理紧急情况,临场做出决策的能力。船上除了船员还有科学家团队,那你就说说自己团队管理和沟通技巧怎么样……”
“哇,牛!”陆菲赶紧做记录,按雷丽说的改简历。
雷丽接着往下讲:“记得面试的时候一定要再次强调你上船的目的,说清楚你就是为了DP实习来的。一方面是要一个承诺,上船之后能保证你的学习时间。另一方面也是你诚意的体现,让他们知道你为什么想上这条船,哪怕降低职位和薪水。”
陆菲接着点头,接着记录。
“还有,”雷丽最后提醒,“他们可能还会问你,为什么会想要从集装箱船转到科考船上工作,这个答案你也得准备好。”
前面那些都好说,只这一点把陆菲难住了。
所以是为什么呢?
她只知道最初的念头是因为王美娜在北极航线拍的那些照片而起的,再加上当时受了伤不能上船,她不想浪费时间,于是才去上了DP培训课。但这原本是个挺遥远的计划,也许一年,甚至两年以后才会实现。
现在一个上船的机会摆在她眼前,哪怕降职降薪,她还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其实并不知道怎么解释为什么。
是因为她跟海的缘分,对科考的热爱,还是一种逃避呢?
如果真的在面试上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估计自己又要开始编故事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并不比某人更清白。
但真到了面试那一天,钟灵号的船长不知是被她扎实的大副资历,崭新的DP证书,还是高超的面试技巧征服,又或者单纯只是因为原来的二副因为急病临时无法登船,时间实在紧迫,也没什么人可以挑,她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得到了这个“代理二副”的机会。
面试的末尾,船长李东来欢迎她加入钟灵号,参加为期两个月的南海综合调查任务,同时也讲得很清楚,她可以在二副值班之余,进行DP观察和训练,积累实习时间。
陆菲快乐地致谢,面试结束之后,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上船。
雷丽恭喜她得偿所愿。
于晴朗听到恭喜,兴奋地问:“妈咪你当上船长了吗?”
陆菲不知怎么跟小朋友解释,自己其实离船长更远了。
于凯在旁边叹了口气,笑话她:“活变多了,钱变少了,离家还特别远,大概也只有你,会为这种海牛海马的工作高兴吧?”
陆菲嫌他嘴臭,却也无可辩驳。
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她不禁又一次自问,自己可能真的是一个怪人吧,过去跑船还能说是为了高薪,这一次更怪了,好像纯粹就是为了远离岸上的一些事情而上船。
但不管怎么说,陆菲还是如期飞去广州,在珠江口上了钟灵号。
钟灵号是一艘双体船,总长六十米,型宽二十三米,满载排水两千余吨,可以搭载六十人,执行多学科交叉的海洋科研任务。
在这额定载员的六十人当中,有二十名船员,四十名科考队员。
而这趟航次的四十名科考队员也确实是多学科,一半海洋科学专业,去做地质方面的勘探,另一半渔业技术专业,去研究捕鱼。
原因非常现实,科考船的运营成本极高,开出去一天就是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经费烧掉了,单独一个专业或者某一个项目肯定承担不起如此高昂的“船时费”,于是只能大家“拼好船”,地质和渔业一起搞。
陆菲还是第一次上搭载了这么些乘客的船,而且钟灵号比她习惯的集装箱船小很多,虽然不用装货,生活区的空间还是很局促。
商船上普通水手都是一人一间屋,卫生间独用,大副的住舱更是一室一厅的配置。到了科考船上,除了首席科学家和四大头能有个小单间,其余人都得睡上下铺。
她被分到一个二人间,跟大厨常阿姨一屋。船员当中就她们两个女的。
陆菲主动说我睡上铺,常阿姨快五十岁了,反倒不愿意,说自己受不了别人坐她的床,跟陆菲商量能不能让她睡上铺。陆菲欣然答应,厨师爱干净是大好事。而且二副班那个钟点,半夜上值,凌晨下值,爬上爬下的也更容易影响阿姨休息。
她这儿还克服着,等到科研团队上船,才发现自己只是由奢入俭难。
两支科考团队,有两个带队教授,都说这居住条件好到出乎意料,两人一间屋,每间屋都有卫生间,伙食也不错,顿顿有菜有肉有海鲜。
起初大约只是客套,后来聊开了,逐渐发展成比惨大会。
海科吴教授说,自己上回去海岛调查,一连吃了十几天的自热米饭,都快忘了真米饭什么味儿了。
渔技方教授说,自己上次出海科考是跟三个团队拼船,在船上踩出去的每一步都在努力不碰到别人的仪器。
海科吴教授又说,去年好不容易拿了一笔funding远洋考察,结果遇上大风浪,晕了十多天才适应。晕到后来都总结出经验来了,二十四小时急性呕吐,四十八小时恶心,剩下十天味同嚼蜡。但包船的钱花都花出去了,就这么天天贴着晕船贴,吃着晕船药,爬也得爬着去采样做实验。
惨,真惨。
渔技方教授只好使出终极大招,说起自己第一次出海科考,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哪有专门的科考船啊?出海调研采样,都是搭的小渔船,三十多米长,满载才一百多吨,在风浪里就像一片叶子那么渺小。
他们从湛江出发,一路往南,途中经过中国和菲律宾的共同渔区,菲律宾的海岸巡逻船时不时出现。后来海上起了浓雾,还被一艘目的不明的船撞了,肇事船逃逸,他们差点船翻人亡。
那次完成任务上岸之后,他跟船员一起喝酒压惊,喝醉了之后打电话给媳妇儿崩溃大哭。
海科吴教授是八零后,毕竟年轻一些没这经历,终于败下阵来。
但渔技方教授还真不是夸张的。陆菲看他的行李,就知道这人真上惯了船,除去科研用品,只背了个双肩包,里面一包茶叶,几袋花生米,还有毛巾背心内裤。
他跟下面自己团队的小朋友也这么说,船上有吃有住发制服,生活用品不用带很多,一切从简。
但二十几岁的小年轻才不管老师怎么说,饮料零食是一定要带的。
船长李东来也是个商业老天才,出发之前上伙食,也让多进可乐薯片方便面。等到出发几天之后,小朋友们各自带来的储备吃完,他开仓放粮,既安抚了那帮小年轻的情绪,还能增加船上小卖部的创收。
大副孙伟倒是很严肃,陆菲也是几天之后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甚至有点随和过了头。
孙伟告诉陆菲,听说她是从商船上降职过来的,怕她不服管,才故意这么严肃,后来看她挺好一人,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陆菲却觉得,他就是单纯装不下去了。
跑船八年多,她从未在船上见过像孙伟这么爱说话的人,简直就是天津出租车司机才能拥有的聊天能力,也不知为什么会来干这行。
她每天跟着孙伟完成甲板部的工作,上下值交接班,不过几天功夫,就被他带着把船上人的微信都加了一遍,还进了好几个群聊,而后便天天看着小科学家们的各种吐槽:
坐水牢的第XX天。
睁眼就是朴实无华的采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