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怎么回事连王美娜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韩晓桐已经被拘留,警察联系了家属。韩晓桐的妈妈以为他还在华远的船上,辗转打电话找到水手长毛勇。
毛勇记得听王美娜说过,自己男朋友是律师,于是又把这事告诉了她,问她能不能帮帮忙。
而此刻华曦轮一船的人都还在海上漂着,王美娜那个律师男朋友也已经是前男友了。她只能拜托雷丽,帮韩妈妈联系一下航校的海员法律援助中心。
雷丽还是一贯高效,已经联系上韩妈妈,第二天便陪着去了一次法援中心。陆菲刚好开始休假,也跟着一起去了。
但到地方了解了一下情况,只觉得更加棘手。
中心的老师表示很困难,韩晓桐是在福建的一个港口小镇被刑拘的,而他们一般只办本地的案件。
因为法律援助的补贴实在很有限,像这种刑事案件,侦查阶段八百,审判阶段一千二,根本覆盖不了异地办案的成本,估计律师都觉得麻烦,不愿意接手。
正准备失望而归,雷丽看到周卓走进来,听中心老师跟他讲话,才知道他居然也在这里做法援律师,过来交接案卷的。
周卓其实只见过雷丽一次,这时候看见她不免意外,面子上有点不好意思,解释了一句:“我已经换所了,至呈前段时间裁员,像我这种小律师,就没能留下来。”
雷丽问:“那你现在就做法援?”
周卓笑笑,说:“就瞎混呗。这两年法学生找工作挺困难的,待遇好些的所都在裁人,大公司招法务也都要有经验。我现在挂证在一个小所,需要自己找案子做。我又没什么客户,只能多做点法援的案子,几百一千的也是钱。我们这种小律师,也只能吃这口饭了。”
说到这里,又问:“……美娜怎么样?”
雷丽说:“实习签一年的合同,她过年前回来过,又上船走了。”
周卓说:“哦……”
雷丽看他的样子,适时转了话题,把韩晓桐的事情告诉他,问他能不能给点建议。
周卓想了想,却说:“其实也不是不行,异地办案可以申请包干费用,覆盖差旅食宿什么的。这里法援中心有个基金,还是我过去的老板设立的,就是为了这种情况,海商法很多案子都得出差,真正做过的人都知道的。”
他在那儿解释,陆菲在旁边听着,忽然问:“你过去的老板?叶律师吗?”
周卓笑笑,点点头,说:“是啊,就是他。”
陆菲又问:“那他设这个基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周卓奇怪她为什么想知道,但还是如实回答了:“就叶律离开至呈所的时候,他自己捐了一笔钱,又跟接手他客户的合伙人约定,按照每年海商法业务营收的一定比例往这个基金里捐钱。”
陆菲听着,不禁回忆,那应该也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当时,她看到他在香港海事周上的发言,那么真挚地想去看他。后来,她又知道了更多,发现他那个时候其实只是想着怎么把她物尽其用。当然他也解释过,只是她不信。
他说是真的,她觉得是假的,爱或者不爱这种事,就像个黑箱,他们都拿不出证据说服对方。
直到此刻。
第57章 平潭船
周卓听过大致情况,倒是不嫌没钱赚又麻烦,愿意接下这个案子。
他跟韩晓桐的妈妈要了拘留通知书来看,是案发地的县公安局寄挂号信送过来的,就一张纸,上面信息也很有限,只写着“韩晓桐因涉嫌故意伤害罪已被刑事拘留,现关押在福建省P县看守所”。
韩妈妈万分感激,搞得周卓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有办案补贴拿的,而且,是美娜的同事嘛……”
陆菲和雷丽都看出来了,他之所以愿意做这个案子,多少也因为王美娜热心张罗着韩晓桐这件事。
刑事案件拖不得,周卓让韩妈妈签下委托书,又拿了法援中心的公函,决定当天下午就乘高铁去P县,争取次日一早就能安排上会见。
雷丽要上班,陆菲却是有空的,也说要一起去。一部分是因为韩晓桐妈妈得知孩子出事之后,整个人状态不是很好,路上可以有个照应,另一部分的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于是,三人午后便上了火车,路上五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天都已经黑了。
出了火车站,路边停的尽是载客的黑车,司机们叼着烟,目光锐利地扫视每一张面孔,一旦眼神交汇,便迅速凑上前招揽生意:“老板去哪?风车田、石头厝,现在就走,价格好说!”
他们初来乍到,看到这种总有些瑟缩,还是上了一辆正规些的出租车。
沿途尽是密密麻麻的民宿招牌,在夜幕里亮着各色的灯火。还有到处可见的小饭店,塑料棚子支起一片片用餐区,水箱里挤着挣扎的螃蟹和不知名的海鱼,店家系着沾满油污的围裙,手里抓着菜单,几乎要伸到行人的脸上,一口福清方言,声音洪亮热切:“吃饭吗?海鲜面、炒花蛤,都是刚上岸的,新鲜得很!”
P县是个岛,自古以来的舟船之乡,多得是靠海吃海的人,有钱做航运生意,无钱做海员。
当地有好几个码头,散货,集装箱,渔船,各司其职。却都不是那种秩序井然的现代港口,近几年出了几个网红旅游景点,又多了一些做游客生意的船,有的鲜艳崭新,有的锈蚀斑驳,船身附着藤壶和贝壳,以一种外人难以琢磨的规则排列停靠,斜着、歪着,见缝插针,灵巧穿梭。
渔船的发动机突突突轰响,货船汽笛沉闷地长鸣,观光船上的电喇叭循环播放音乐,揽客仔用夹杂着本地话的普通话高声招呼着客人,咸腥的海风混杂着柴油味、鱼腥味和路边小吃摊的焦香扑面而来……各种声浪,各种气味,聚成一个市井喧嚣的江湖。
五月已是旅游旺季,人家住海景民宿、渔家乐,陆菲他们却是直接去县看守所附近,找了家小旅店投宿。
次日一早第一件事,便携带一干证件材料前往看守所,申请会见韩晓桐。
周卓是个刚过实习期,正式执业不久的小律师。之前在至呈所做海商法业务,接触的基本都是船损、货损、保险之类的商事案件,后来在法援中心,做的又都是渔船碰撞,船员讨薪之类的小案子。
但他虽然没经验,常识还是有的,知道刑事案件这个阶段非常重要,得尽快见到当事人,安抚情绪,了解案情。
然而,窗口工作人员听他说完要求,把他交进去的“三证”来回看了几遍,却问他有没有联系过办案警员。
周卓知道这顺序错了,律师应该先见当事人,也完全有权要求看守所及时安排会见。但现实不可能跟书上写的一模一样,他只能先打电话联系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客气自我介绍,说是嫌疑人韩晓桐的辩护律师,依法介入了这个案件,想了解一下目前的进展情况。
但警官告知的信息十分有限,只说这案子不复杂,韩晓桐在船上捅了大副,现在被害人还在医院。因为伤在颈部,很有可能鉴定成重伤。而且当时目击者不少,人证,物证,铁板钉钉。
至于会见,他们会及时安排的。但等到见上了,也请律师劝劝嫌疑人,尽快认罪认罚,一方面配合警方的工作,节省司法资源,另一方面也可以争取从宽处理,对他自己也有好处。
这一通电话打完,窗口工作人员总算接受了会见申请,但还得等待安排。
警方说的这个“及时”,并不代表立刻现在马上,反正理论上只要是在四十八小时之内都能算“及时”。
一行三人只得耐心等待,一直等到中午不见回音,只好先去附近小饭店吃饭。
看守所周围多得是那种沿街开设的小律所,里面摆两张写字台,闲闲几个人进进出出,见他们不是本地人,且只有周卓样子像律师,形容举止又显得生嫩,果断上前兜生意。
名片递上来,印着“法律顾问”、“法务专家”之类似是而非的头衔。
讲话慢悠悠,不知是普通话带方言腔调,还是方言里捎带一点普通话,说我们所在P县地面响当当,派出所检察院常走动,面熟熟门路广,可代办取保候审,而且不收律师费,只要准备五万块去做人,如果办不成,原样退还。
陆菲当然知道这其实就是博概率,反正总共就两种可能,要么取保,要么不能取保,只要都收五万,然后什么都不用干,没能取保的就退钱,成功取保的那些就纯赚。
但她也看出来了,韩晓桐这件案子,光靠周卓似乎是有点吃力的。
坐那儿吃完一碗海鲜面条,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拿出手机联系她认识的另一位律师。
找到与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消息已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了。
她把一句话翻来覆去改了无数遍,试图显得不那么突兀,但终于发出去的还是突兀的一句:你有没有刑事方面的律师可以介绍给我?
然后眼看着对话窗口上方的状态很快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却隔了很久才收到回复:你又干什么了?
陆菲看着这句话,感到一股莫名的怨气,忍了忍才回:不是我,是我过去船上的同事。
那边言简意赅:简单说一下案情。
陆菲在对话框里打了几个字,感觉写不清楚,干脆统统删除,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按下语音键,把手机麦克风贴近嘴巴,大致讲了一遍发过去。
那边稍后才回:你那个同事家属的联系方式。
陆菲发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过去。
叶行回了个问号。
陆菲解释:直接联系我就行了,我在P镇。
叶行:就你一个人?
陆菲如实回答:还有家属和法援律师。
叶行:律师的姓名和联系方式给我。
陆菲把周卓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发过去。
然后又眼看着对话窗口上方的状态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再变回到他名字,再变成“对方正在输入……”,那一串反复出现的省略号,仿佛他脸上无语的表情。
稍后消息发过来,却只是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所以,这是会帮忙的意思吗?
陆菲也挺无语的。
但过了没多久,周卓的电话响了。
周卓接起来,对面说话的是叶行,却不光叶行一个。他找了个专做刑事辩护的律师,拉了个电话会议,即刻开启远程指导模式。
刑辩律师让周卓等到午后工作时间再去看守所,再次询问会见的安排,如果窗口工作人员继续拖延,那就直接问驻所检察室在哪儿,让驻所检察官出面交涉。万一连驻所检察官也同样推诿,那就打县公安局督察队的投诉电话,同时联系上海的法援中心向律协报告请求支援。
要是看守所顺利安排了会见,进去之后见到当事人,务必跟他解释清楚,“认罪认罚从宽处理”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根据办案警员的说法,显然已经劝过当事人认罪认罚,希望简化侦查过程,尽快办成铁案,但是当事人不愿意。
所以,一定要让当事人知道,对他来说,“认罪认罚”未必比坚持事实更有利,得先让律师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帮他决定辩护策略。
以下几个问题非常关键:
警方说他捅了人,但用的到底是什么工具?
还有当时在场的目击证人,究竟是哪些人?
每个人的名字,在船上的职衔,互相之间的关系,事发当时所处的位置都要问清楚。
还有事情发生之后,他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中途遇到过什么人,最后怎么被抓获的?
另外还得了解一下警方提讯他的过程,看当地办案程序是不是合法,关照他在里面签字画押的时候,一定要看清楚笔录上具体写了什么。
……
周卓起初还只是在听,逐渐感到要素过多,赶紧戴上耳机,空出手来做记录,一边记一边点头称是,简直茅塞顿开。
陆菲在旁边看着这一通电话打完,又收到叶行发来的一条消息:你陪家属回住的地方等着,别瞎折腾。
她有点不爽他的态度,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种事情上的权威,乖乖回了一个:OK
周卓再次回到看守所,倒是没用上那一连串交涉、投诉的手段,窗口工作人员又查了一遍“三证”,安排他进去会见。
见到韩晓桐,周卓按照之前指导与他对谈,终于了解了事情经过。
大约三个月前,韩晓桐被安排上了这条散货船。
上船之后,他才发现船上的工作环境与中介的承诺大相径庭。生活区环境恶劣,伙食不达餐标,工作远超实习水手范畴,而且没有正常的劳保装备。
他鼓起勇气与大副交涉,反被加倍刁难,故意安排他在深夜或者大风大浪的时候进行甲板作业,结束之后又挑刺要求返工,变相延长工作时间。
这艘船的船东就是P县的,船上船员也大多是P县本地人,有些还是亲戚关系,自然联合起来可着他一个人欺负。
事发之前,他在船上遭受了长时间的霸凌,甚至被以“精神不稳定,可能危及航行安全”为借口,关在机舱旁边的一个杂物间里。
直到船靠泊P县散货码头,大副才把他放出来,拿出一份“补充协议”,上面写着“本人韩晓桐确认在船期间待遇良好,所有劳保用品已发放,薪资已结清,并无任何异议”,要求他签字之后,才能放他离船。
韩晓桐就是在这个时候用签字的水笔扎了大副的脖子,然后趁乱逃下了船,一路跑到码头垃圾站,躲在那里,直到港区派出所的警察将他抓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