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结束,周卓从看守所出来,回到旅社,再次致电叶行给他的外援,长长一通电话打完,才跟陆菲和韩晓桐的妈妈说了一下大致的情况。
根据韩晓桐的陈述和他们的初步判断,这个案件存在明显的‘被害人过错’情节,甚至可能涉及防卫性质。他会朝着这个方向进行辩护,重点收集韩晓桐遭受霸凌的证据,同时立刻开始准备申请取保候审的材料,并且向检察院提交不予批准逮捕的法律意见。
虽然不能透露更多细节,形势却是乐观的。
三个人都挺高兴,周卓自我感觉神勇异常,韩妈妈也终于放下一点心,而陆菲知道这件事能办成这样,叶行功不可没。
她拿出手机,又给他发了条消息道谢,但是一句“非常感谢”以及三个“双手合十”的emoji发过去,那边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陆菲几次把手机拿出来,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一个字都没写,原封不动塞回口袋。她其实也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她想跟他大吵一场,又想跟他疯狂接吻,但不管是哪一种,或许都不再有机会了。
时间已近傍晚,他们出了旅社去附近小饭店吃饭。
天渐渐暗下去,海上吹来清凉的风,一艘艘渔船归航,以晚霞浓烈的天空为背景,竖着一根根孤独的桅杆,晒着一面面空空的渔网。
陆菲隔着小饭店的窗望出去,看着街上流浪的黄狗,嬉戏的小孩,以及一辆小黑车开到他们住的那家旅社门口停下,车门打开,叶行从车上下来。
第58章 谁打的你
陆菲以为自己看错,坐在那里一时没动。
周卓已经扔下筷子,抽了张纸抹嘴跑出去,喊了声:“叶律师。”
叶行却看着他身后跟着出来的陆菲。
几个月没见了,人还是那个人,又隔着一点时间磨出来的陌生。
陆菲眼见着小黑车开走,叶行站在街边,身上还是白色衬衫灰色西装,像是上班上到一半跑出来的,只有手里拎着的那只旅行袋提醒他这次跑得有多远。
叶行没说话,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陆菲便也像周卓一样称呼:“叶律师。”
叶行便如法奉还:“Chief。”
陆菲接着说:“谢谢你,麻烦你这么远过来。”
叶行回:“不用谢,不麻烦。”
两人都忍着这客气背后的尴尬,一时不知再怎么继续。
“这就是那位刑事律师?”所幸韩晓桐妈妈发问,已经想上去表示感谢了。
陆菲赶紧解释:“这位是周律师过去的老板,他帮忙找的那个刑事律师。”
周卓也跟着感叹:“叶律师是海事方面的专家,刑事律师姓唐,真的好厉害,之前也是至呈所的,后来独立出去自己开事务所了,做刑事辩护的思路就是不一样,怪不得说是法律皇冠上的明珠!”
韩妈妈估计没怎么弄明白这里面曲里拐弯的关系,但还是感受到了这阵容的豪华,上前诚恳地说:“叶律师,您给我们帮大忙了,费用我已经跟老家的人凑了一点,我知道肯定不够,但我在上海做家政的,可以一个月一个月地还……”
叶行不习惯这种场面,打断她说:“没有费用,都是过去的同事,纯帮忙。”
随即又对周卓道:“我们找个地方讲一下接下去要做什么。”
周卓立马应下,四人进了旅社,叶行另外开了一个房间,开始说正事。
陆菲原是打算跟他单独聊几句的,但见这架势,也只能跟着去了。
到房间坐下,叶行开门见山,对周卓道:“唐律师在另一个案子上走不开,只能给一些初步的指导。我现在是公司律师,不能代理其他案件,所以接下去跟警方的交涉、阅卷、见检察官,都得你自己去做。”
周卓听着,才知道救星不完全是救星,一下子心里又有点没底了,怔怔说:“啊?哦。”
叶行没给他太多心理建设的时间,紧接着便直入主题:“这个案子现阶段的关键,就是证明事出有因,被害人方面对韩晓桐实施了职场霸凌、非法拘禁,韩晓桐的行为可能涉及防卫性质。证据很难找,但也不是不可能。明天一早,你就去县公安局刑警队找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提交正式申请,要求调取下面这些证据——
“首先,是申请对韩晓桐的伤情进行法医鉴定。
“看守所收押嫌疑人之前,都会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包括查看体表是否有新鲜或陈旧伤痕。当时很可能没有引起重视,只关注了事发之后,其他船员为了阻止他行凶、追赶抓捕形成的抓伤和瘀伤。但他身上很可能还有长期霸凌留下的旧伤,可以作为他遭受侵害的直接证据。
“第二,申请调取监控录像。
“案发现场可能没有监控,但韩晓桐工作的丰顺轮是五万吨的船,不可能一个摄像头都没有。各地海事局都有细则,只要是300总吨以上的船,关键作业和安全区域就必须设置监控。
“虽然船上管理人员应该都很清楚摄像头的位置,即使发生霸凌行为,也会避开监控,但查总还是要查的,万一有什么发现,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而且,除了船上的,我们还需要码头上的,韩晓桐逃下船直至在垃圾站被抓,整条路线上的所有监控录像。
“第三,申请调取韩晓桐与船东签订的合同,还有船东方面向韩晓桐支付薪资的记录,看金额是否匹配。
“第四,申请调取船上所有船员的名单和联系方式。尤其是非P县籍贯,跟船上管理人员没有亲属关系的那些,要求警方传唤询问。
“不光要问事发当时的情况,还有事情发生之前,他们是否看到过船上管理人员对韩晓桐有强迫进行危险作业、逼迫长时间工作、殴打、拘禁的行为。
“他们是否也曾遭受过类似的侵害,或者目睹过其他类似的情况。如果有,就可以形成模式证据,增加韩晓桐陈述的可信度。
“第五,寻找一件重要的物证,韩晓桐的手机……”
周卓一直埋头做着记录,听到这里,抬头提问:“但是韩晓桐说,船在海上的时候,他的手机就被大副收走了,那之后他就一直被关在机舱旁边的杂物间里。”
他对能找到这件物证没什么信心,但叶行却道:“找不到也是一种证据。
“我们可以向警方提出申请,调取韩晓桐在这个航次时间范围内的所有通信记录。
“在他说手机被没收之前,他跟家人、朋友、同事之间的联系频率是怎样的,打过多少电话,发过几条朋友圈,有多少微信、短信聊天记录。
“在他说手机被没收之后,是否一直跟家里没有任何联系,社交平台上没有任何互动?不光船在海上,也包括船舶靠港,网络信号良好的那几天,这都是异常现象。”
是的,找不到也是一种证据!
陆菲听着,像是得到某种启发,忽然开口说:“我有个想法。”
叶行看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陆菲道:“你刚才提到海事局关于船上安装监控的规定,像这种小船东的船,或许不会安装得很齐全,但有几个位置是一定要有的,驾驶台,机舱集控室和主要通道,甲板货舱区域,舷梯和登船区域,生活区的主要通道,比如楼梯口。
“可以看一下韩晓桐有多长时间没有出现在这些画面里了,其他船员都在轮值、休息、吃饭,他在哪里?在干什么?是否像他所说,自己被关押在机舱旁边的杂物间里?
“如果船东说,是因为他精神不稳定,威胁到航行安全,所以才把他关起来,那是不是也应该有他的异常行为被拍摄下来?船上的航海日志、医疗记录里又有没有体现?”
几个问题提得正中靶心,她以自己在船上的经验,为他们的分析补上了最重要的一块。
叶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卓已经拍案叫绝:“Yes!货轮在海上是个封闭环境,韩晓桐人在船上,但一连几天没出现,那就能跟他说的被拘禁的那段时间相互印证。哪怕船方辩称说他不干活儿,但饭总得吃吧。据韩晓桐说,他被关着的那几天,一天只给送一次吃的。要是机舱的监控视频拍到有人给他送饭的画面,就能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天只给他吃一顿,以及送的是些什么,拘禁和虐待的证据就都有了!”
他以为关键点都已经抓到,叶行却只做了个手势收住他的兴奋,继续往下说:“以上是霸凌和非法拘禁相关的证据,另外还有一项事实也很重要。”
周卓问:“什么?”
叶行说:“自首。”
周卓困惑,提醒:“可韩晓桐是逃下船之后被抓获的。”
叶行说:“我刚才说要调取码头上的监控视频,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韩晓桐说自己趁乱逃下了船,一路跑到码头垃圾站,躲在那里,直到港区派出所的警察将他抓获。
“那他逃跑时的状态是怎样的?是否遭到其他船员的追打,是否表现得极度恐惧?他躲藏的位置是否可以看到或者听到警车的到达?警员表明身份之后,他是否毫无抵抗地配合了抓捕?
“如果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他逃离现场,其实只是在保护自己,并不是为了逃脱。也就是说,他的行为可能符合原地等待型自首的条件。”
一般的自首,需要有自动投案和如实供述两个行为。但也有另一种特殊情形,行为人可以逃跑,但没跑,明知警方已介入,仍旧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抓捕,这其实也能体现主动接受处理的意愿。
“哇!”周卓惊喜,“让我理理,被害人存在长期霸凌、非法拘禁,韩晓桐的故意伤害行为明显事出有因,甚至可能涉及防卫性质。作案工具是被害人给他签字用的水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凶器,说明并无预谋。要是再加上一个自首情节……”
他想说取保稳了,叶行给他一个眼神,他也意识到家属还在,不能说这种打包票的话,赶紧收声。
转念一想,又道:“对了,韩晓桐说他在垃圾站遇到过一个清洁工,人家跟他说警察来了,他才出去的。这么看来,这人也是关键证人。还有那些船员,我是不是可以自己先去找一下他们……”
叶行一句话阻止:“你不可以。”
要是按他原来的脾气,说到这里就结束了,我让你干嘛你就干嘛,那么多废话?这时候却耐心给了解释:“你直接去找船员,船员怕丢工作,怕报复,各种顾虑,未必愿意作证。但警方出面询问就不一样了,信息保密和对证人的保护也能做得更好。
“而且,律师直接接触潜在证人,尤其是与对方有利害关系的证人,存在巨大的法律风险和伦理困境。就算让你拿到了证人证言,证据效力也比警方取证弱得多。对方可能质疑取证过程的合法性,是否通过诱导、收买对证人施加了影响。船东甚至可以反过来举报你,但凡你一句话说错,都有可能面临刑事指控。”
周卓无奈说:“啊?哦。”
但顾虑还是有的:“可要是警方不积极怎么办?”
看现在警方的态度,这确实是很可能出现的情况。他们在这里说得热闹,一二三四五,可等到申请提交上去,警方未必照做。现实里很多案子的错判其实并非有人故意作恶,而是赶时间追破案率的结果。
叶行对此似乎已有对策,却没直接说出来,只道:“你先申请吧,警方会怎么做不是我们能讨论出来的。”
说完,他又转向陆菲,对她道:“你明天一早陪家属回上海,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了,继续留在这儿你们做不了什么,也见不着当事人。”
陆菲听着,其实并不想走,总觉得他有点别别扭扭,却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旁边又有其他人在,她只能暂且听话点了头。
叶行似乎也察觉自己语气的不妥,更礼貌了一点,又对她和韩晓桐妈妈道:“你们早点休息吧,我跟周卓还有事。”
说罢便去开了房间的门,把她们送出去,而后回屋跟周卓两人加班去了。
陆菲总还想着跟他谈谈,在自己房间待了会儿,又出去看了一次,隔壁还在忙着。稍后再去,还是老样子。她熬不住睡下去,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了。
就这样一直到早晨,在旅社旁边的小吃店里吃早餐的时候,她才又见到叶行。也不知他跟周卓前一天夜里忙活到几点,总算把调取证据和取保候审的申请,以及初步的法律意见都赶了出来,只等到了上班时间,去刑警队找办案警员。
陆菲说:“一会儿我把韩妈妈送去火车站,再回来找你们,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叶行却还是昨晚的态度,让她先回上海,留下也没什么事。
陆菲看他,他避开她的目光。
这下陆菲也觉得没意思了,那行吧,她心里说,当即打了辆车离开旅社,和韩晓桐妈妈一起去了火车站。
起初一路越想越气,是不是连好好说一句话都不行了?后来又越想越奇怪,她只是一句求助,他便第一时间放下工作,千里迢迢赶来,但真到了这里,为什么又是这样的态度?
当时火车已经发车,不过半小时,停靠福州站,她坐在那里犹豫了片刻,跟韩妈妈打了声招呼,到底还是下了车,重新买票,候车,原路返回P县。
折腾一圈回到旅社,周卓和叶行都已经出去了,她发了条消息给叶行,问他人在哪儿?
那边回:在刑队。
她便在旅社耐心等着,不曾想稍后却看到周卓一个人回来,一问才知叶行根本没跟他一起去刑警队。
“那叶律师上哪儿了?”陆菲问。
周卓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答:“他早上说要去码头看看。”
陆菲想起昨晚的对话,隐约有了猜想,可明明是他自己说律师不合适亲自取证的。她赶紧打叶行的电话,那边却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
一早送走陆菲,叶行又跟周卓对了一遍去刑警队要交的材料、要说的话。
两人出了旅社,走到县公安局门口,他才说自己就不跟着进去了,想去码头转转,让周卓办完事再打电话给他。
离开县公安局,他在路边找了辆车,上车也确实跟司机说去码头,却不是渔船和旅游船的那个码头,而是韩晓桐出事的散货码头。
车一路穿过村庄往海边开,到了地方停下,叶行从车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