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叶行也问。
何劭懿也点点头。
就像去末日火山送戒指的小矮人,他们都受过诱惑,有过那样的念头,或许,只是或许,把它据为己有。
“那后来发生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何劭懿还是好奇。
叶行笑了笑,不答,望向远处静静驶过的一艘巨轮。
两人就这么看着海,吹着风,一瞬竟感觉好似回到从前,他还是个小孩,她是个少女的时候,在石澳的海边。
那时的他们,也是这样静静看着海,身后的大房子里有一群人,正在为一具远古巨兽的残体抢得头破血流,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却又你来我往,阴招暗斗,漫长没尽头。
但是终于,终于,他们可以一起把那具残体埋葬掉了。
第65章 藻井下的女孩
CEO任命的公告出来之后,叶行就抽空飞了一趟上海,自然是去看陆菲。
陆菲到机场接他,两人一起去天后宫看了道长,一起去市场买菜,再一起回家做饭。
家,叶行过去几乎不用这个词,他一般总说“住的地方”。偶尔一次说“回家”,他便会有种词不达意的尴尬。直到此刻,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开始对陆菲说“去我家”、“我们回家吧”,而且越来越频繁。
住的地方?家?他很难解释其中的区别,后者似乎多了一些热烘烘乱糟糟的东西,就像他家厨房现在的样子——除了原本起装饰作用的全套不锈钢厨具,以及他根本认不过来的欧芹罗勒迷迭香,还添了陆菲带来的她趁手的家伙,电磁炉,海鲜锅,和她用惯的调味料,从哈尔滨烧烤酱,到厦门沙茶底料,整一个南腔北调。
叶行过去一直觉得自己很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毕竟十多岁就已经一个人在异国求学了,但也越来越发现他曾经所谓的生活,只是从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一家酒店到另一家酒店,用最轻简的方式应付着衣食住行罢了。
尤其在做饭这件事上,他连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不知道多少食材搁多少盐,分不清生抽老抽,什么时候冷水下锅,什么时候必须加热水,更是毫无概念。
他只配在她旁边给她打下手,她存心派他切洋葱。
他果然切得泪流满面,她果然笑他。
叶行这才忍不住解释:“你真以为我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陆菲说:“你知道还这么切?”
叶行不平地说:“我看你切没事啊,以为这个洋葱品种不一样。而且我比你高,离得更远。”
陆菲不爽他这时候还要提身高优势,捏住他下巴看着他,拿纸巾替他擦眼睛,摇着头说:“嗯,真是亭亭玉立楚楚可怜。”
叶行自觉被调戏了,不甘心,当即放下刀,把她拦腰抱起来,作乱地亲她,非得要她也给他表演一个楚楚可怜。
但大师傅当然还是陆菲,不管做饭还是接吻,又或者在做饭的地方接吻。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居高临下回应着他,嘴唇柔软,呼吸温热,一点点地深入,一点点地慢下来,找到属于她的节奏。直把他亲得无心做饭,她偏又回到做饭上,揉着他的头发,贴着他耳朵说:“锅热了,锅热了!”
然后两人手忙脚乱,她从他身上下来,开始炒洋葱和沙茶酱,让他把螃蟹和虾洗干净扔进去,再一起围着岛台坐下吃火锅。
配的是酒柜里挑的一支霞多丽,他们各自斟上一杯,碰了一碰。
柔柔灯光下,水晶玻璃相触,发出清脆玲珑的声响,像是一场庆祝。
陆菲也真的说:“祝贺你升职。”
叶行其实一直想着怎么跟陆菲说这件事,直到这时才发现,她已经知道了。
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陆菲说:“我看到新闻了。”
叶行看着她笑了,说:“你搜过我名字?”
陆菲解释:“行业相关好吗,算法推送给我的。”
叶行才不管,说:“我知道你关心我了。”
陆菲做了个“就宠你吧”的表情,拿出手机,找到那则消息。正文下面有一张他的照片,看起来还是那么体面亮眼,前途光明得睡不着。
她作势欣赏,还是像从前那样说:“哇哦!”
叶行倒是没像从前一样回: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说哇哦的。
那一刻,他其实想问,如果说这个位子他很快就不做了,她会作何感想?
他当然还记得上一次在福州分别,他给她发消息,说等他回上海,要跟她谈谈,这其实就是个机会,他们可以谈谈各自的计划,以及,两个人共同的可能。
但他终究还是没问出来。
他把这一点暂时的隐瞒归因于上市公司的信息披露规则,华远收购嘉达的消息要等到双方达成共识,启动正式谈判之后,才会发布联合公告。在那之前,任何泄露或者传闻扩散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他其实也一直在想,尽管他说过不喜欢,她也看出来他做得不开心,可如果舍弃了这些光鲜的头衔和履历,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两人吃着火锅,喝着酒,聊起更多。
陆菲说到自己的工作安排,这次下船能休一个月,但很快就得回学校参加培训。
休息结束之后,还是上钟灵号,连着跑几个近海的短航次,每次两天一夜,不是科考,而是开放给公众申请的科普项目。
再接下去,她还会留在岸上一段时间,继续培训。
叶行不能更满意了,觉得她转科考真是太好了,虽然还是出海,但总不至于一连几个月不见人。
陆菲看着他,却不知当讲不当讲,公司给她安排的是极地冰区航行的培训。
因为有了在钟灵号上积累的两段海龄,再加上一张新鲜出炉的初级DP操作证,她也算是进了科考船员的培养名单,这段时间更多地留在岸上,其实是为了将来的某一天航行得更远。
她还不曾开口说出来,叶行忽然想起来问:“你房子什么时候装修好?”
陆菲说:“啊?”
叶行提醒:“你不是说你房子在装修吗?”
陆菲总算记起来了,那还是去年十月份的事情,她当时讲一两个月就结束,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
她说:“哦,我妈在弄的,大概好了吧,还在散味道。”
她知道他这么问,只是因为听她说自己要更多地留在岸上,关心她会住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但在那一刻,她其实想反过来问他,如果她将来出海还是一年里有半年不见人,每次回来还是活得乱七八糟,他会作何感想?
她知道这是个机会,他们可以谈谈各自的计划,以及,两个人共同的可能。
但在当时,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所幸叶行也没多问。
无论如何,接下来的那一晚过得很好。
他们一起收拾餐桌,一起洗漱,一起淋浴,像两个在一起住了很久的人那样默契。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几分醉意上了床,亲吻,做爱,像是第一次或者分别了很久那样冲动激烈。
极尽快乐的时刻,那一声爱已经快要脱口而出。
陆菲却忽然想起一种说法,只有放下肉体的欲望,去爱一个人的性格,爱TA曾经的伤痕,凌晨的心事和眼泪,未来憔悴的容颜,衰老的皮肤,才能算是真的爱情。
但真有这样的爱吗?如果有,她敢接受吗?她这样一个奇怪的,过着非主流生活的人。
她在高潮的一瞬自我怀疑,却又在事后长久的温存里得到似是而非的确认。哪怕皮肤上的那一点灼热的余韵慢慢退去,他们还是依偎地拥抱在一起。
叶行埋头在她颈窝里,已经在遗憾,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在飞机上了……”
陆菲闭着眼睛笑起来,说:“干嘛想那么远?”
叶行服了,说:“二十四小时很远吗?”
陆菲却答非所问,说:“不急,明天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叶行问:“哪儿?”
陆菲说:“天后宫。”
叶行抵着她点点头,以为她只是带他去看道长。
第二天,他们也确实去看了道长,又走了一遍上香祈福的流程,中午还是在斋堂吃素面。
但临别之前,陆菲对陆无涯说:“我下午带他去天后宫。”
陆无涯看看她,又看看叶行,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淡淡的一点。
叶行听得半懂不懂,心想这不是已经在天后宫了吗,怎么还要去天后宫。
直到离开道院,两人上了车,陆菲在车载导航里输入地址,他才知道她要带他去的是苏州河边上的天后宫原址,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车开到那里附近,停进旁边商场的地库,他们再步行过去,走到那一片绿地,看到上面那座粉墙黛瓦、檐角轻灵的建筑。
周围破旧的民居早已经拆掉了,那一片只剩下道院,修复之后改成一座展厅,时不时办些商业活动。
陆菲带着叶行到处走了一遍,只能找出大致的方向,这里是她念过的小学,那是她一遍遍跑过的弄堂,还有戏台上方华丽的螺旋藻井,层层斗拱,盘旋而上,中间一面铜镜,刻着代表海晏河清、舟帆平安的浮雕。
她只给他看,说:“我小时候总是来这里玩,抬头看着那中间的图案转圈,会有一种被吸进去的感觉,什么难过啊倒霉啊就都被吸走了。”
那个时候,她是个奇怪的小孩,喜欢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玩奇怪的游戏,在老城厢密密麻麻的房子和交错的弄堂里游荡,别的小孩不跟她玩,还告老师说她搞迷信,她就跟自己的想象玩。
她说着,又像那样转起圈圈。叶行看着她笑,伸手抱住她,本来是怕她摔倒,却也被她带着一起转起来。她让他抬头看,他便抬头看。
房顶几千片老木头榫卯衔接成的图案随着他们的旋转而旋转,突然变得柔软轻盈,像一个漩涡,把难过啊,倒霉啊,怀疑啊,全都吸走了。
直到其他游客上来,看着他俩就像看两个神经病,他们这才停下,牵手笑着离开。
*
当天晚上,叶行从上海飞香港,又回到他CEO的位子上。
那段时间,何劭懿与何维明正进行着一轮轮攻守,两边你来我往。
他几乎不参与那些争论,只是在一片暗流涌动中,顶着嘉达的日常运营。工作其实并没有他过去做律师的时候那么密集,却很难抽身离开。
除了各种管理会议,案头庶务,他忙里偷闲地远程指导着周卓,办理韩晓桐的那个案子。
周卓对此也很上心,调查取证和取保候审的申请交上去,隔几天便打电话给办案警员询问进展,得到的反馈不太透明,只说调查还在进行中。
周卓便又去了一次平潭,到看守所会见韩晓桐。从韩晓桐口中得知,警察重新提讯过他,这一次了解的情况不光局限在案发当时,还详细问了船上的工作和生活。这下总算间接确定了他们的申请已经被采纳,警方已经在往防卫性质的方向展开调查。
但一周过去,取保候审的申请还是没任何消息。
周卓再次咨询了叶行给他找的外援。据经验丰富的唐律师说,警方不会专门通知不予取保,如果一周没消息,那大概率意味着申请已经被内部否决了。再考虑到这个案子里的霸凌和防卫情节,唐律师推测,很可能是因为受害者的伤情鉴定结果不太乐观。
周卓只好继续等待,直到警方结束调查,将提请批准逮捕书和完整案卷材料移交到检察院。
他立刻赶去询问情况,从办案警员那里得知,受害人伤情鉴定果然不出老法师的所料,定的是重伤。
故意伤害致人重伤,那就是三到十年的量刑。就算被害人存在过错,也很可能会被判防卫过当,难怪警方没有批准取保。
周卓一时丧气,却还是没放弃,即刻申请调取全部原始病历,又通过叶行,找了上海A医附的专家复核这份鉴定。
所幸,专家给出了不一样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