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副之所以被鉴定成重伤,只是因为自述肌力下降、吞咽困难,医生给了个“疑似颈椎损伤”的诊断,刚刚好够上重伤二级的标准。但其实医学影像检查并无明确提示,手术记录和实际治疗也都是非常简单的常规方案。
周卓带着这份专家意见,再次向办案机关提交申请,要求找指定的中立鉴定机构重新进行伤情鉴定,同时派员监督,以防对方在鉴定过程中进行干扰。
几天之后,得到第二次伤情鉴定的结果,轻伤二级!
这一下就把量刑降到了三年以下的区间,再加上从轻情节,大概率只会判缓刑,甚至酌定不诉。
果然,检察院给了不予批捕的决定,周卓马上再次申请取保,很快收到通知,让他去办理文书手续缴纳保证金。
韩晓桐出来的那天,周卓欢欣鼓舞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叶行。
叶行觉得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也很高兴呢?这只是一件亏本不赚吆喝的法律援助案件,为了一个陌生的实习水手。但那一刻的感觉,却是他过去赢几千万、甚至上亿标的的案子都不曾有过的。
当然,要是陆菲知道之后,能说一句“我想去看你”就更好了。
但现实是,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陆菲,陆菲欢呼了一声,当即撂下他,转头跟华曦轮上的同事,王美娜和毛勇他们传达好消息去了。
剩下叶行,拿着还没挂断的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第66章 回到陆地
那段时间,两人又恢复到去年秋天那种异地的状态,时不时发条消息,打个电话,夜里经常视频聊天。各种远距离能玩的都玩过了,终究看得见摸不着,想念和饥渴是一定的。
陆菲常常调侃他霸道总裁日理万机,来不了上海,但她自己其实也很忙,没时间去香港。
公司给她安排的极地冰区培训已经开始,跟DP培训差不多,还是先上理论课,学习怎么看冰图和卫星云图,判断冰情的发展,怎么在浮冰之间开船,要是被困住了怎么脱困。
然后上全任务船舶模拟器,练习穿越浮冰之间的狭窄水道,再在连绵的海冰当中找到合适的冰间湖,开启DP定位,进行CTD采样。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应急场景的训练,不是电子模拟,而是肉身模拟,比如船沉了怎么办,冲锋舟翻了怎么办,直升机掉进海里怎么办?
陆菲上完课回来,不当回事地给叶行介绍。
过去考大副证的时候,她就经历过这种训练,只是商船的要求低一些,只需要做水上求生和弃船的培训。而大型远洋科考船标配冲锋舟和直升机,所以水下逃生培训也是硬性要求,而且还得定期复训。
叶行听到这些培训项目,完全无法想象如何进行。
陆菲于是发了一段教官拍的视频给他看,那是航校训练基地的造波池,她跟其他几个学员一起坐在一个模拟舱里,沉入水中,完全浸没,180度翻转,然后头脚颠倒,在那样一个黑暗、封闭的环境里迅速反应,解开安全带,辨明方向,找到出口,冷静逃生。
叶行也说:“哇哦!”
心里确实佩服,却也在想,这是认真的吗?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当真要去?
这些问题他没问出来,她也当然没能给他答案,但她知道自己真的想去。
虽然那个模拟舱被学员们叫做“浸猪笼”,虽然要分析的气象数据包复杂如天书,还有极地航行涉及的国际条约和法规,枯燥到好似小学生背书。但她知道自己真的想去。
航校的全任务船舶模拟器有一比一的驾驶台,360度的环幕,可以模拟风雪、极昼、极夜,以及各种忽明忽暗地狱级别能见度的场景,还有液压平台,模拟震动和撞击。
她在那里走过加拿大北极群岛之间狭窄的水道,曲折蜿蜒,冰峡高耸,随风飘移的浮冰可能迅速堵塞唯一通道,导致船舶被困,好似移动迷宫。
这种航道对操船的精度要求极高,还需要依据有限的冰图和信息,极限考验压力之下的预判能力和路径规划能力。万一遇到意外,必须在几分钟之内做出实时决策,找到备选路线,否则可能彻底被锁死在这座冰迷宫之中。
当然,模拟器可以重来,但要是在现实里,就只能等待远在千里之外的救援,一困就是几个月。
她也走过俄罗斯北部海岸线漫长的冰区航路,听着船体与古老经年的厚冰层碰撞发出的持续不断的震动和巨响,在破冰船带领下编队航行,必须严格遵守船距和通讯协议,一旦跟不上或偏离航线,就可能被身后的浮冰围困。
还有南极半岛、罗斯海那些科考热点海区,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参照物消失,必须完全依赖电子导航。绵延几公里长的冰川和冰山,看起来壮丽宁静,却又会突如其来的崩解,引发巨浪,一瞬变出大片棘手的碎冰区。
她在模拟器里看到过各种世界尽头的景象,或美丽,或危险。她撞过冰礁,遇过冰崩,经历过各种教官设置的故障,舵机失效,主机停车,DP系统主GPS信号丢失,船首侧推器被冰堵塞,甚至零下三十度全船失电。
她许多次听到模拟器瞬间警报大作,也有更多次成功脱困,几个合作的学员一起松了口气,欢笑击掌,手上全是冷汗,谁都顾不上嫌弃谁。
但这终究都只是模拟,她知道自己真的想去。
但是,此处还有一个但是,也是在这段时间,她同样做了很多努力,正试着让自己回到岸上。
她试着交更多的朋友,比如去隔壁海洋大学踢球,像别人一样开始发朋友圈。
她甚至还去驾校报了名,在背着《船舶驾驶员低温冰雪运行指南》的同时背着交通规则和道路标识。
起初,她还不觉得什么,直到几套科目一的模拟题做下来,才不得不承认两个知识体系之间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
比如有道题,在没有交通信号灯的十字路口,哪一方有优先通行权?
她下意识地想到《国际海上避碰规则》里的交叉相遇局面,我船在您船的右舷,我船应给您船让路,然后想当然地认为,右边来车就该让她。
雷丽看着,觉得有必要挽救一下这个潜在的马路杀手,一番速成指导之后,才放她坐进科目一的考场,94分通过!
而后,她又跟着一帮明显比她年轻的学员一起开始学着开车。
当她第一次在驾校的训练场地上把车发动起来,不禁莞尔,那种感觉竟不亚于她第一次在船上摸到舵轮。
但是当然,要在岸上好好生活,还差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房子。
那段时间,陆菲越来越觉得雷丽估计真要跟罗杰复合了。
虽然两人都没说过什么,但罗杰出现的频率过分高了,时不时找个什么借口上她们这儿来干活儿,从搬桶装水,到擦玻璃,再到维修盥洗盆漏水的龙头。
雷丽,轮机长,华远的港口机务主管,找个开船的来修龙头,幽默。
陆菲倒是不至于想把雷丽据为己有,也不想把雷丽的离开,当成是自己又一次被留下。所以总得做好准备,心理上的,以及物质上的。
现在这个小区、这套房子她住着感觉挺好,便去查了一下挂牌出售的价格,又算了算自己的存款。她知道有件一直拖着没做的事,必须要去做了。
她打好腹稿,鼓起勇气,拨了王秀园的号码。
再次听到彩铃响起来,还是那首“妈妈的吻”,又觉得自己忘了词,甚至根本没想好怎么说,只是为了交涉那套房子的事,还是别的什么。
她又一次想逃,但还是逼着自己听下去,直到从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唱到女儿的吻,纯洁的吻,电话才接通,是王秀园的声音,戒备地问:“菲菲啊,你有事吗?”
陆菲忽然无声笑了,不管她想说的是什么,母亲其实已经替她定了调,猜到她就是为了房子来的。
“没什么,”她便也故作轻松地说,“我就想问问,我们家装修好了吗?我在外面租房租了半年了,开销也挺大的,什么时候能搬回去啊?”
“啊?哦……”王秀园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才答,“还没好,老小区只能工作日开工,进度很拖的……”
陆菲反问:“还没好吗?我前几天从小区外面经过,看见窗帘都挂上了呀?”
王秀园噎了噎,改口道:“大部分装好了,还有些收尾没结束,而且总要开窗散散味道。所以我没跟你讲,你要是想搬回来也可以,就是有件事先跟你讲清楚……”
陆菲说:“什么事?”
王秀园说:“你一年里面大半年在海上,我现在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冷清,也不安全,所以叫你杜叔叔一起搬过来了,你以后不用操心我,可以放心上船。”
杜叔叔,陆菲这才想起来那个叔叔姓杜,但对王秀园的话却不觉得意外,也把早就准备好的一问说出来:“所以你已经跟他一起住在那里了?这套房子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你让他住进来,至少应该经过我同意吧?”
王秀园语气一下变了,说:“我是你妈妈,我经过你同意?房产证上有你名字是当年的特殊情况,要不是你那个爷老头子拍拍屁股走了,这房子还不就是我跟他两个人住?也要经过你允许?人家一把年纪都有房子,凭什么我吃辛吃苦就不应该有?你怪不着他,就怪在我头上……”
王秀园语气带着哭腔,仿佛受了不孝女巨大的委屈,气到讲不出话,结果却还是说了一大堆。
陆菲强迫自己听下去,努力去理解其中的逻辑,忽然明白了王秀园的想法,在王秀园眼中,自己其实早就不是女儿了,王秀园甚至觉得她妨碍了她得到本该得到的利益,两人只是勉强维持着一个母女的名分,她其实早该知道了,只是一直回避着不想承认。
等那边骂完了,陆菲才又开口,却是不相干的一问:“陆光明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语气如此冷静,倒让王秀园觉得意外,也略微收了情绪,声音僵硬地回答:“你三岁的时候,他一次出海,后来就没回来。”
陆菲又问:“你那时候告诉过我吗?”
王秀园立刻说:“当然讲过的咯!”
陆菲却还是追问:“怎么说的?”
王秀园滞了滞,说:“你那时候才几岁大,你让我怎么讲啦,告诉你他在荷兰搭上一个开饭店的女人?”
陆菲说:“所以你跟我说,他死在外面了?”
对面没说话。
但陆菲还是满意了,至少那并不完全是她的想象。
“他后来给过多久抚养费?”她又问。
王秀园说:“什么抚养费?九几年抚养费能有几个钱?还不都给你用掉了。”
陆菲安抚:“你放心,我不是跟你要钱,我只是想知道。”
王秀园说:“大概一两年,两年不到,每个月两百块,你自己算算才多少钱?!……”
陆菲真的算了算,总共四千八百元,便是陆光明留给她的全部了。
她再次打断,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王秀园又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陆菲说:“没什么,过去的事情讲清楚了,剩下就是房子的事情。”
王秀园说:“房子怎么了?不是跟你说了吗?你要住回来尽管住,我们又没赶你走……”
陆菲把准备好的话继续说完:“你跟那个杜叔叔是另外有房产的,而且你原来根本不住在这套房子里。这是拆迁安置房,产证上有我名字,就有我的份,而且自从我工作之后房子的物业费、维修费用,都是我出的。如果你愿意协商,我们就好好算一算,你们按照市场价把我那一半的份额买断,房子完全归你们。或者我们一起把房子卖了,钱分一分,你和那个杜叔叔可以用这笔钱再去买一套小一点的……”
王秀园听着,急了,说:“分?你要把我赶出去?陆菲,我是你妈!你要让我老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还真是没有看错你,一点道理都不懂!房产证上有子女名字的人家多了,你看见过哪家孩子赶父母出去的吗?!”
陆菲只道:“要是你不愿意协商,那我只能走法律途径了。”
王秀园说:“走法律途径?你走啊!你凭什么?你为什么非要这样逼我?所有的苦都是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造成的,他在外国逍遥快活,留下我在这里受苦,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陆菲逼着自己听下去,直到王秀园的话陷入循环,她觉得没必要继续听了,才按键挂断。
她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泪水终于滑落,表情却是释然的,甚至笑了。
那一刻,她又一次想起那个二十九元换来的答案:
你应该感谢过去的自己,在心里对那个小朋友说谢谢你,用这么有创意的方式保护了我。
然后再用你三十岁成年人的力量,把这个故事收起来,对自己说,现在你长大了,不再需要这个虚构的故事作为避难所了。
终于,她觉得自己做到了。
那天下午,她又一次出去练车,已经能够开着驾校的车走在车流中,松离合,踩油门,换挡,打灯。
教练说她车感很好,心态也稳,还问她为什么三十多了才学车?现在小姑娘都是十八岁高考结束就来学了。
陆菲回答:“我十八岁的时候学了点别的。”
教练问:“摩托?”
陆菲没否认。
教练说:“那怪不得。”
陆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