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其他人还在食堂用餐,陆菲已经去驾驶台值班了。
只听说孙伟饭后还搞了个走秀,从船员的礼服、常服,到管理工作服,甲板工作服,轮机工作服,浸水保温服,探火服,电焊服,防寒服,雨衣,防化服,统统展示了一遍。就连常阿姨也穿着厨师服出来走了一圈,叉腰一个亮相。
等到船抵达杭州湾海域,乐言跟其他三个科考队员又带着学生们开始第一次采样。
当时已经进入开阔水域,风浪比之前明显大了些,有学生出现晕船的感觉,但少年人到底经造,一边晕一边跟着做实验,做完举手说:“乐老师乐老师,我吐完了,但数据我也记下了!”
把乐言笑得不行,又拍照发了朋友圈。
陆菲一直到下了值才看见,以及来自叶行的一条消息,说他也晕船了,正躺在医务室里。
第68章 深海鲸鱼
陆菲从驾驶台下来,直接去了医务室,果然看见病床周围的帘子拉上了。
她掀开帘子进去,叶行躺在里面,眼睛闭着。
明知只是晕船,她却从他身上看出几分奄奄一息的意思,一时有些紧张,伸手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反过来换成手心,轻轻按住。
叶行还是没睁眼,说:“我没发烧,就是晕船。”
陆菲这才无声笑了,这人清醒着呢,估计记得她跟他说过船上的医务室归二副负责,所以就躺在这儿等着她来。
“要是吐得厉害,造成电解质紊乱,也可能引起低烧的。”她解释。
叶行也解释:“没吐,就是晕,睁眼就晕。”
陆菲问:“你不是说你吃过晕船药吗?”
“嗯,”他摸出药盒给她看,“说明书上写六小时一片,我早上出门之前吃过一片,午餐又补了一片,刚开始还行,后来风浪大起来就压不住了。”
陆菲看看那个盒子,还是处方药,治晕动症的。
她问:“你找医生开的?”
叶行说:“嗯,去年你在华顶轮上给我吃的那个晕海宁,吃完太嗜睡了,我后来完全靠意志力在支撑。”
“但是你吃的这个不够劲。”陆菲转身去开药品柜,还是给他找苯海拉明,又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说,“科考船去南极过德雷克海峡吃的也是这种,再大的浪,吃完睡着就没感觉了。”
叶行接过去,坐起来吞服。
陆菲看他吃完药,存心说:“那我走了,你睡一会儿。”
叶行只好赶紧叫住她:“你现在有事吗?”
陆菲摇摇头:“我刚下值,还没到晚饭的点。”
“那你陪我一会儿吧。”叶行放轻了声音,终于说出来。
陆菲也真留下了,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嘴上却偏还要说:“一般晕船都是在自己住舱里躺着的。”
叶行解释:“我住的二人间,上铺,隔壁全是小孩。”
陆菲轻轻笑了,虽然现在横摇不过五六度,但他真是为这一次“小航海家的海洋启蒙之旅”做足了准备,也吃足了苦头。
叶行闭着眼,但还是听到了她的笑声,说:“你还笑,我都快难受死了。”
陆菲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地道,努力忍住,一只手攀上床沿,握住他的手。
叶行满意了,把自己的手翻过来,掌心贴在一起,手指探入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船上大部分的人这时候应该都在主甲板,医务室里很安静,蓝色的围帘遮去一点光,让这个小小的角落有种舒适的昏暗,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像是享受着这一刻的安静,又或者只是单纯在等苯海拉明起效。
叶行忽然开口,说:“我接下去几个月还得在香港。”
“嗯。”陆菲应了声,似乎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他便接着说下去,趁着这个时刻把一直想跟她说的,统统说出来。
华远收购嘉达要经过反垄断审查,估计得八到九个月,这段时间他还得在岗,顶着公司的日常运营,同时配合华远的团队入驻,协助他们跟各个部门对接,做正式交接的准备。
“至于收购完成之后,华远提出了留任的邀请,或者给我一个非执行董事的职位,但是我都拒绝了。”
陆菲听着,说:“哇哦。”
还是这样一声赞叹,竟比过去的任何一次都更真挚。
叶行也听着,原本的顾虑一下烟消云散,她当然是懂的,其他人又争又抢的位子,她早看出来他做得不开心。
他继续跟她解释:“其实每年去董事会上举举手倒也不是不行,但如果担任董事,就不能做执业律师了。”
陆菲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说:“我知道你会回去做律师的,在平潭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叶行还是闭着眼睛,却无声笑了,慢慢地说下去:“但是我应该不会回至呈所,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工作了。我想自己开个小所,挑案子做,再加上一部分航校基金会的法律援助。”
陆菲还是说:“嗯,生理医生心理医生都跟你说过,要你改改生活方式。”
叶行再次体会到一阵深切的感动,哪怕他们认识不久,相处的时间更加短暂,但她那么清楚他的事,他的想法,他需要什么。
陆菲却忽然想到孙伟被毙掉的稿子,很突兀地问:“你要不要听冷笑话?”
叶行再次对她的脑回路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说:“要。”
陆菲便开始讲:“鲸鱼能下潜接近三千米,屏住呼吸两个小时以上,但无论它潜水能力多强,最终都必须回到水面,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行很老实地回答:“因为它是哺乳动物,用肺呼吸,它要换气。”
陆菲提醒:“都说了是冷笑话了,需要你发散思维。”
叶行放弃不猜了,直接问:“那是为什么?”
陆菲说:“因为深海压力太大,呆久了会得深鲸病。”
这神经病的答案,让两人都笑起来,笑到那张病床都在抖。
不确定是因为转移了注意力,还是苯海拉明开始起效,叶行感觉好多了。
但陆菲还是没走,仍旧牵着手,听完了他的事,又跟他说自己的事:“跑完七月份这几个短航次,我要去参加一个模拟极地环境的野外培训。”
叶行也不觉得意外,只是问:“在哪儿?”
陆菲说:“青海,祁连山东段,岗什卡雪峰。”
叶行说:“哇哦。”
“其实只是初级难度,”陆菲笑了,接着说下去,“以后我还会在科考船上工作,近海,远海,短航次,长航次,都有可能……”
她想问,如果是这样,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叶行已经开口说:“不管怎么样,我想跟你在一起。”
陆菲问:“你愿意在岸上等我回来?”
叶行说:“我也可以飞去看你的。”
陆菲满意这个回答,却也有一些怀疑和好奇:“但是离得这么远,真的可以吗?”
叶行反问:“什么事都要现在就想好吗?”
陆菲短暂语塞,而后释然,笑说:“倒也不是。”
他这样一个人,习惯思虑深远,缜密布局,走一步看十步。但唯独这件事,他什么都计划不了,非得把自己豁出去不可。他也不想再做什么计划了,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豁出去。
而她,习惯了海上生活,简简单单,自由自在。但唯独这件事,她要学着回到陆地上,走更长的路,遇到更多人,应付更复杂的关系。她本以为会很难,但当真做起来,竟也心甘情愿。
两人都觉得把这事想明白了,叶行却又提出补充条款:“但你不可以一个城市一个男朋友。”
陆菲惊奇,人一下坐直了离开座椅靠背,说:“我哪有一个城市一个男朋友?!”
叶行举证:“比如海洋大学那位乐同学,我过去一个月就见了你一次,你每周都跟他踢一场球。”
陆菲说:“你偷偷看我朋友圈了?”
叶行说:“你发了,我就看了,什么叫偷偷?”
陆菲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什么叫偷偷。”
叶行说:“那我不偷了,下次我也要去。”
陆菲说:“带你去可以,但是你得好好踢,别再往我背后摔,简直就是碰瓷。”
叶行叹气,摇头,说:“陆菲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人。”
陆菲又笑了,笑了会儿才说:“那个乐言,我已经跟他说过了。”
叶行心里高兴了一下,偏还要问:“怎么说的?”
陆菲故意回答:“AAA海商法叶律师,是个我闯了祸可以给我平事的人。”
叶行不满意:“重说。”
陆菲这才道:“AAA海商法叶律师,我男朋友。”
叶行终于满意了,却又道:“所以发那么多朋友圈,就是给我看的?”
陆菲说:“你想多了,我这是好好过日子的表现好吗?多交岸上的朋友,而且不是海员圈子里的人。他们都发,所以我也发。”
“哦对了,我还在学车。”她又给出更多证据,“只是我那个房子,装修好了,可能没办法搬回去住。”
“怎么了?”叶行问。
陆菲几句话把事情简单讲了,说自己虽然提了要求,也放了走法律途径的狠话,但是这种亲属之间的案子估计就是一盘烂账,打官司也打不出什么结果。
叶行却一下精神了,睁眼看着她问:“你电话有录音吗?”
陆菲说:“有啊。”
叶行夸她:“聪明。”
陆菲没来得及解释,那只是手机系统设置自动录下的。
叶行已经在继续往下分析:“那段通话录音可以做为证据,证明共有人试图独占房屋,双方关系恶劣,无法共同使用,丧失共有基础,你可以起诉提出分割的要求。房产证在你手上吗?不在也不要紧,可以去房产中心调取信息。我给你找个家事方面的律师,你把过去几年交物业费、水电煤气费的记录准备好。还有对方名下的房产信息,律师也可以申请法院调查令。我们先做个诉前行为保全,然后再主张举证责任倒置……”
她可以不在乎那半套房子,但他不能允许她被人坑。
这一连串术语和专业操作把陆菲听迷糊了,也听笑了,打断他问:“你非得现在想这些吗?”
叶行也觉得自己有点太着急了,毕竟此刻船漂在东海,人还躺在船上的医务室里。
他住了口,陆菲还要笑他,说:“就你这种爱操心的性格,以后真能控制得住自己少接案子?”
“控制不住,你控制我。”叶行放任自流地说,牵着她的手,把她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