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近在咫尺,声音好似呢喃,说的话却像吵架。
陆菲说:“松手,这里有摄像头。”
叶行往天花板看了一眼,还真是。他坐起来,探身伸手,把围帘拉得更严实了一点。
陆菲又说:“在船上谈恋爱船会翻的。”
叶行说:“你又搞迷信。”
陆菲说:“是真的,不信你去问船长。”
叶行服了她的胡说八道,也跟她胡说八道:“那就亲一下,朋友之间那种。”
陆菲说:“是正经朋友吗?亲来亲去的。”
叶行不管,已经亲到了。
他只是玩笑的一吻,但陆菲反应多快,舌尖探入他嘴唇。结果又是他失去控制,拉住她想要更多。
她却放开他,转头看看墙上的钟,说:“到饭点了,我吃完还要睡一会儿,否则下半夜值班熬不住。”
叶行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也拿她没办法,毕竟她给的理由太正当了。
这么说来那迷信还真有点道理,在船上谈恋爱,真的可能影响航行安全。
他眼见着她笑了,瞄了眼床边的安全带,以为她又要把他捆起来。
但她只是拉起了防跌栏,对他说了声:“走了。”
然后转身离开。
*
入夜之后,钟灵号开始低速漂航,海似乎也变得更平静,水波温柔地摇荡。
叶行因为药物的作用很快入睡,中间短暂地醒来,隐约听见不知何处传来音乐和说笑的声音,应该是学生们又在甲板上搞什么活动。可能因为离得远,又或者陆菲给他的药真的够劲,他并不觉得吵闹,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一直睡到凌晨四点多,医务室的门开了,轻轻的脚步声走到病床边,他半梦半醒,却也知道是她,便放纵自己徘徊在梦的边缘,任由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而后是脸,而后是耳朵,脖颈。
两人之间第一次这样的接触,就让他深深沉迷。那后来,他也一直享受这种感觉。却是直到此刻,才想明白其中的逻辑。
在她这里,他不是一个必须随时在线的工具。他可以不行,可以卸下所有硬撑的体面。他不必时刻清醒,不必永远得体。他甚至可以晕船晕到眼神发飘,神思打滑,说话颠三倒四,她还是会接住他,替他值守这个世界。
其实只是短暂的几秒钟,他却觉得好似一生都快过去了,直到她的手离开他的身体,像是准备要走,他才醒过来,轻轻叫她的名字:“陆菲……”
她被他吓了一跳,倒是笑了,说:“你醒了呀?感觉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拉住她的手问:“几点了?”
她回答:“四点半,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
他说:“不睡了,你下的什么蒙汗药把我麻倒睡了这么久?”
她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提议:“那正好,要不要去看日出?”
他也笑了,起来洗了把脸,跟着她走。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两人便下去食堂找了点东西吃,等到天蒙蒙亮,才上甲板。
黎明的微光中,船已经在嵊泗列岛附近,正慢慢航行在一片墨蓝的海上。
清冷的空气瞬时贴上皮肤,四下一片惬意的宁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因为宁静,反倒听到了更多纯粹的声音,有彻夜未停的海风,有海浪涌动的水声,还有几只早起的海鸥正滑翔,低旋,清远悠长地鸣叫,一应一和。
陆菲带他去船艏的作业平台,两人靠着船舷,往东远眺。那里的海平线已经撕开一条狭长的青白色亮光,向上晕染出柔和的粉紫。而后慢慢被点燃,化成一线熔融的黄金。
朝阳的第一缕光随之出现,海平线那里的水面最先褪去深色,变回通透的绿和蓝,荡起一片流动闪烁的金鳞。岛的剪影跟着清晰起来,渐渐显出越来越多的细节,看见灯塔,看见崖壁的嶙峋。
而后,太阳升起,万物苏醒,整个世界好似突然被调亮,夜的湿冷被驱散,就连空气的味道都变了,混杂着阳光的暖意,海水的清新,以及岛上的植被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草木香。
他们就那么靠船弦站着,他从身后抱住她,一同静静看着这最宏大却又最平常的景象。
第69章 一起归航(上)
看完日出,陆菲回住舱睡觉,快到中午才起,下楼先去主甲板逛了一圈。
钟灵号这时锚泊在嵊泗列岛外围,乐言和另外三个科考队员正带着学生们进行第二次采样。
她远远就看见叶行也在其中,跟一帮十几岁的孩子一起对着作业单,大声读出一个个预设的采水深度,然后看着CTD架被吊起移向海面,再一起倒数:“三、二、一,入水!”
夏日的海上阳光灿烂,照亮每个人的脸。但风也挺大,把大家都吹得乱七八糟。
叶行也不例外,陆菲从没见过他造型如此凌乱。但他看到她,却给她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继续做他的“小航海家”。
陆菲笑起来,也放了心,晕海宁果然管用,再加上睡饱了,豌豆公主状态良好。
离开甲板,她先去食堂吃饭,再上驾驶台接班。
她跟三副正做着交接,孙伟却也晃过来,突然说要抓纪律,给他们新加了一条安全注意事项——禁止在船头拥抱。
三副和两个值班水手都在纳闷,怎么会有这种奇怪而又具体的规定呢?而且船艏也不是禁入区啊?
“因为不太吉祥。”孙伟解释,然后哼起泰坦尼克号的BGM。
在虑舟场的只有陆菲心知肚明,大副值4/8班,估计他一早从驾驶台侧翼上望下来,看到船艏的她和叶行了。
不管有道理没道理,她即刻接受批评。
孙伟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下不为例。
结束嵊泗列岛的采样,钟灵号起锚,走在返航的路上。
科考队员又带着学生们进了实验室,把两次采的水样做分析研究,整理数据,再两两对比。
得出的结果有意料之中的,采自长江口的水样微塑料浓度高、种类多,还有大量来自陆地的微生物群落。也有意料之外的,嵊泗列岛的水样清澈纯净,以海洋本土微生物为主,但照样能找到来自陆地的微塑料。现实如此直观地摆在眼前,更叫人印象深刻。这些颗粒和纤维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被降解,要是被鱼虾螃蟹吃掉,便又会顺着食物链往上走,回到陆地的餐桌上。
实验结束,这个科普航次的科考任务就此完成,船还有几小时才能抵达上海港。领队老师组织学生们开始表演节目,算是对船员和科考队员的答谢。
陆菲刚好下了值,收到叶行发来的消息,让她赶紧来看。
她起初还觉得奇怪,这人才跟小孩混了两天,怎么就变这么合群了?下到甲板,看见节目单,她才发现居然还有叶行的节目,他要给大家表演一个六分仪定位。
此时,那只好久没见的盒子就捧在他手上,她再次不动声色地移动到他身边,低声问:“你怎么把这个都带来了?!”
他也压低了声音,却是答非所问:“昨天上船检查的时候,大副看见了,他跟我说,那什么……需要特别审批,而且得上专门的船,你知道吗?不能往海里随便一撒……”
他学着孙伟的语气和口音,陆菲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孙伟以为他捧了个骨灰盒。
两人一起低头笑着,直到领队老师叫到叶行的名字,请他去表演他的节目。
叶行捧着那个盒子走到船舷边,转身面对所有人。
他把它打开,露出里面黑色丝绒的衬里,以及上面放着的黄铜六分仪,端起来给大家介绍:“这就是六分仪。在大航海时代,它是远洋船最重要的眼睛。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好像挺原始的。但要是哪天全球定位系统坏了,远洋船还得靠它救命。所以哪怕是现在最先进的船上,还是会配至少两套六分仪作为应急导航设备。”
陆菲听着,那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她当然也记得这些话,以及鹿特丹的那个夜晚,明亮的织女星,还有横跨马斯河的伊拉斯谟斯桥。
“下面我来给大家演示它的用法,”叶行继续说下去,双手将仪器取出,身体靠上船舷保持稳定,而后望向天空,“夜里用星星,白天用太阳,我们先找到太阳……”
陆菲看着,赶紧走过去,伸手帮他把滤光片拉下来。
孙伟在旁边说俏皮话:“知道为什么海盗都一只眼吗?”
大家都听笑了,叶行也一样,清了清嗓子才接着往下演示:“然后,我们找海天线。”
陆菲看得出他确实好好准备过,甚至经过反复的练习,只是他这样一个习惯了法庭辩论、大会发言的人此刻竟有些紧张。
“把地平镜对着太阳的方向,望远镜对着眼睛,然后转动指标镜。你会看到太阳的倒影重叠在地平镜上。继续旋转,让它们相切,这时候指标尺指向的角度就是太阳的高度角。”他一边说,一边做,小心地锁定指标杆。
陆菲看着他做,拿起对讲机呼叫驾驶台,问:“现在时间?”
值班水手看天文钟,报出精确到秒的格林尼治时间。
叶行转头看她,记下那串数字。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如是重复了两次,减少误差。
而后一起查航海天文历,找到太阳的赤纬和格林时角,计算,定位,在海图上标记出一个交点。
陆菲又拿起对讲机呼叫驾驶台,问:“我们现在的坐标?”
值班水手报出经纬度,和他们的计算几乎完全重合。
“哇哦!”学生们惊叹。
他们再次看向对方,相视微笑,但还是没说什么。
叶行只是默默地收起六分仪,默默地交到陆菲手上。陆菲也就这么默默地接过去,而后捧着那个盒子,站在他旁边一起看下面的节目。
一直等到全部表演结束,孙伟上前主持颁奖仪式,给在安全演习当中获胜的同学发了“活力小水手”奖,科考采样和实验当中表现突出的同学发了“海洋小博士”奖,还有总积分排名第一的同学,得到至尊大奖——“全能小航海家”。
最后轮到叶行,得了个“蟹老板奖”,感谢他对本航次的倾情赞助。
所有人都大笑,包括叶行,只是一半好笑,另一半无可奈何。
陆菲看李船长的表情,估计这个谐音梗根本没上报才得以幸存。
孙伟反正开心就完了,声音洪亮地宣布:“咱们这一次’穿越长三角’海洋启蒙之旅,圆满结束!”
时间掐得刚刚好,钟灵号此时已经进入长江口主航道,经过黄浦江,再次停靠上海国际客运码头。
叶行当晚就要搭飞机回香港,这就要走了,而且他停车的地方挺远,他们甚至只来得及在船舷做短暂的告别。
陆菲遗憾,两人异地,已经错过了他夏至的生日。这次又不知道他会上船,她准备的礼物也放在家里,没办法送给他。
虽然那只是一件很小的东西,一本卡明斯的诗集,她从前跑船去旧金山,在那里的旧书店淘到的初版书。买的时候才花了几十块美元,从价值上讲,跟他的礼物万不能相提并论。但她很喜欢其中的一首,感觉与那台六分仪那么相称。
一周之后,钟灵号结束所有科普短航次,陆菲终于下了船,回到家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便带上那本书,直奔机场。
那是一个周五,她落地香港已经是傍晚了,搭机场线去中环,到了嘉达总部的办公室楼下,才打电话给叶行。
叶行接到电话就把后面可有可无的事情都推了,让她在大堂稍等,他马上就下来。
陆菲照做,站在那里等他,眼看着电梯门无声滑开,他从里面走出来,还是那一身上班的行头,灰色西装,白色衬衫,蓝色丝织领带打得严丝合缝。
却不知为什么,叫她看出一点不同。
或许是因为他用那样一种轻快的脚步走出电梯厅,又或者是他隔着门禁闸机看到她,已经笑起来。
夕阳穿透玻璃幕墙,照到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给每个人每样东西拖出长长的影子,她就站在那样的光影里等着他。分明是很平常的一个傍晚,却让他觉得意义非凡。
这是第一次有人来接他下班。
也是她第一次突然出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