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起归航(下)
陆菲还是穿着她最爱的白T白牛仔裤,外面套一件宽宽大大的干丝衬衣,颜色蔚蓝得像海,身上斜挎一只白色大包,没推行李箱,看起来也像是从上班的地方跑来的,从船上,从海上,跑得很远很远,一直到这里。
叶行刷卡出了门禁闸机,走到她跟前,展臂将她抱住。
陆菲起初有些意外,他会在自己公司楼下这么做,转念却也不在意了,伸手环上他脖颈。
两人很近很近地看着对方,纯粹快乐地笑起来,坦然地亲吻,无所谓是不是又会有这样那样的传言,或者变成八卦杂志上的一则故事。何家的宫斗已经是过去式,此地也从来不缺新的香江秘闻。
他们牵着手去商场区,选餐厅吃饭。
走路经过甜品店,陆菲说要进去挑个蛋糕。虽然日子已经过了,她还是想给他走一遍生日的流程。
两人俯身在玻璃柜台前面一个个蛋糕地看,陆菲问叶行:“你喜欢哪种?”
叶行察言观色,覆盆子太酸,阳光葡萄太甜……
他最后说:“开心果提拉米苏。”
陆菲果然高兴,说:“我也想吃那个!”
店员把他们选的那只小小圆圆的蛋糕从玻璃柜里拿出来,陆菲还要数字蜡烛。
店员问要几岁的?
叶行有些不习惯,不记得多久没有过这样的仪式感,一时连自己岁数都忘了。
陆菲已经开口回答:“三十三。”
店员在那里装盒子,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凑近他说:“三十三岁要切肉的哎。”
“什么?”叶行没懂。
陆菲说:“就是传说这一年会过得比较坎坷,得买块生肉切碎扔掉,代你受苦。”
叶行听笑了,揽过她肩膀,揉着她的头发说:“你迷信套路真多。”
陆菲说:“嗯,我还知道双子跟射手匹配度只有百分之五十。”
叶行讨价还价:“我是双子的最后一天,比较靠近巨蟹。”
陆菲说:“巨蟹跟射手匹配度更低。”
叶行说:“你幼不幼稚?初中之后就没人信星座了。”
陆菲说:“那我们还是切肉吧,那个都是年纪大的人相信的。”
叶行服了,无奈点点头。
陆菲笑出来,但其实这套路她也是从雷丽那里听来的,这时候又有点不确定:“好像是虚岁?”
叶行百无禁忌地说:“反正已经晚了。”
不过他前一年过得确实挺坎坷,拜她所赐。
又或者说,很幸运,同样拜她所赐。
但不管晚没晚,陆菲还是决定给他补上,又拉他去超市买肉。
她一边找冷柜一边问:“你属什么?”
叶行说:“鸡。”
陆菲说:“那不能用鸡肉。”
叶行服了,再次确认她迷信套路真的多,反过来问她:“你属什么?“
陆菲说:“猪。”
叶行说:“所以也不能用猪肉。”
陆菲隐约感觉被内涵,叶行忍笑,已经拿了盒金枪鱼去付钱,主打一个不伤害任何人。
等到两人到了餐厅落座,上了菜,吹过蜡烛,陆菲掏啊掏地从包里拿出给他的礼物,那本卡明斯的诗集,里面还夹着一个纸封,双手递过来。
叶行意外,笑说:“还有红包收?”
陆菲回答:“这是道长给你画的长生符箓。”
叶行受宠若惊,问:“是不是除了你只有我有?”
陆菲笑了,夸张地说:“画这个很耗费法力的,你小心收着。”
叶行双手接过去问:“要怎么收着?”
陆菲实在没什么高深的套路能诓他,只能实话实说:“一般就是放在手机壳里。”
问题是叶行从来不用手机壳,于是吃完饭出了餐馆,直接去苹果店买了个壳子,让她帮他叠起来,装进去。
陆菲叠这个最有经验,一边做一边笑,说:“你不也挺迷信的?”
叶行无所谓她怎么讲,他发现自己过去总有种毁坏的故意,存心去犯那些忌讳,就像小时候挑衅地走到海水里,或是在祭拜祖先的时候胡思乱想。
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了,变得有顾忌,变得小心翼翼。或许人拥有的多了,珍惜和希冀就会跟着多起来。
走完所有生日的流程,他们下地库取车,然后回家。
是的,回家。
回那套看得见熨波洲的房子,而不是酒店。
搭电梯上楼,他们进屋,陆菲一眼便看出此地的不同。
叶行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慢慢添了家具,日用品。还有那架钢琴,也已经送到了,放在客厅一角,落地窗的前面。
她把那盒将要代他受苦的金枪鱼放进冰箱,又看到里面的食物,鸡蛋、蔬菜、甚至还有她习惯用的调味料,真有几分过日子的意思。
她意外地回头看他,他倚着岛台对着她笑,习惯性地伸手去拉领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学着自己做,但现在的进度刚到番茄炒蛋。”
她笑了,忽然记起第一次看到他,那时候觉得他清冷的样子好漂亮,但其实此刻温暖放松的他更加让她心动。
她想到许多,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声地贴上去,推着他一直靠到墙上,眼睛看着他的眼睛,手覆上他的手,替他去解那个精致的结。他懂她的趣味,松了手,微仰着头,由着她替他除掉封印。
天已经黑了,大幅向海的落地窗变成镜子,映出两人的影子。房间里很安静,静到可以清楚地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
她拉下他的领带,放到边桌上,再去脱他的西装。他挺身伸展手臂的姿势显出胸前和肩头肌肉的线条,内里的白色衬衫发出近乎于绸缎的光。她仍旧看着他的眼睛,手从那里一直摸到他的手腕,把袖扣摘下,同样搁到一旁。而后,是母贝的纽扣,一粒接着一粒。前襟敞开,露出胸口起伏的皮肤,以及下面肌理可见的腹部。她伸手进去,轻轻按在他腰侧,感觉到他热起来的体温和冲动。
只一瞬,两个人的呼吸便盖过所有细碎的声响,接着是唇齿交缠的声音。他们亲吻彼此的额头、睫毛、脸颊、嘴唇,用最温柔缱绻的方式,表达最急切的渴望。虽然已经很熟悉了,却还是有那种砰砰的心跳的感觉,一下下撞在肋骨上,带来不多不少的那么一点疼痛,让他们如此真切地知道自己在活。
*
来香港的第二天,陆菲一直睡到快中午才醒,睁眼发现床上就她一个人。
她起床走出卧室,听到厨房传来的动静,过去一看,叶行居然在做饭,站在那个足够开饭店的八眼灶台前面,下了面条,煎了金枪鱼排,还炒了个番茄炒蛋。
“你给我做的西红柿鸡蛋面?!”陆菲惊奇。
“在学,以后给你做更好的。”叶行惭愧,因为真的做得不太行,厨房还乱得好像遭了轰炸。
但陆菲不介意,巴巴等着面条出锅,盖上浇头。
虽然鱼排少了柠檬汁和白葡萄酒,番茄没炒出沙,一块块各自为政,打蛋液的时候盐放少了,后来再撒,咸的有的不均匀,她却还是吃得很香。
虽然她吃什么都很香,却还是让叶行有种奇异的成就感,比他赢了官司或者在谈判桌上大杀四方更甚。
陆菲一直到差不多吃光了才想起来问:“哎呀,鱼肉没被我们吃完吧?”
“没。”叶行知道她的意思,去流理台那里拿起一个小密封袋,在手里晃了晃。
代他受苦的那一小块,已经切好了。
吃完这顿早午饭,两人换了衣服出门,先搞完三十三岁的迷信仪式,再一起走路到海边,搭渡船去熨波州。
陆菲这一次终于实践心愿,在那里报了游艇会的帆船课。
但实训需要事先预约,要等到她下一次长休假再来香港,才能正式开始上课。
这一回,只能站在岸边看别人训练,她照样看得津津有味,从人家推船下水,一直看到收缆上岸,冲洗船身,整理帆索。两人悠悠闲闲地在小岛上待了一整个下午,傍晚看着夕阳吃了晚餐,才坐渡轮返回。
到家的时候,天将暗未暗,落地窗外那片湛蓝的海正渐渐沉入暮色里。
他们没开灯,并排坐到琴凳上看着风景。
叶行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弹《喧嚣的海湾》给她听。
钢琴送到之后的这段日子,他闲时找了谱子,渐渐把这项标配小孩的技能捡起来。她这一次也比荷兰的车站里听得更仔细,发现了更婉转细腻的表达,觉得太美太美了。
一曲终了,她还想听更多,他说:“我还练了星际穿越,想听吗?”
其实,他这一问出口,是有些犹豫的。毕竟她说过自己已经不喜欢了,而且还有关于她父亲的联想。
但她即刻点点头,说:“想。”
于是,他便开始弹。
手指触上琴键,最初简洁的单音旋律响起来,电影里的画面已然在她脑中出现。
从女儿和父亲一起乘着皮卡追无人机,到父亲一个人开着同一辆车离开,路上掀起毯子,发现下面空空如也。这一次,女儿没有藏在这里。飞船随着火箭升空,最终挣脱引力,航向一片黑色的浩瀚星际。他们即将被时间和宇宙隔开,或许永远不能再见……
陆菲以为自己不会哭,结果还是哭了。
叶行停下来抱住她,让她靠到他胸前,轻抚她的头发,后背,手臂,静静陪着她哭完这一场。
他轻声问:“你想找他吗?我可以联系上荷兰华侨总会的人。”
但她摇头,说:“不是的,不是因为他,……”
她其实早就想清楚了,在她收拾起那个故事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明了,却是第一次把这个念头诉诸言辞,对着另一个人说出来。
“我选择上航校的时候,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行,就以为是因为他,搞得好像咪咪流浪记,我要我要我要找我爸爸。”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笑,哪怕泪水未干,“但其实我根本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那只是个我想象出来的形象,与其说是父亲,还不如说是我自己……”
他听着,再一次觉得他们何其相像。他不也是这样吗?被逼着做这个做那个,但一路走到这里,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
她继续说下去:“我哭,是因为这个电影。我说我不喜欢了,其实根本不是。刚才听到个开头,就已经想象自己在玉米地里跑了。”
他便也玩笑,说:“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我弹得太差了。”
她真给逗乐了,情绪一下子过去,又开心起来,说:“喜欢就是喜欢啊,是我自己的喜欢,而且把它理解成什么太空版的爸爸再爱我一次也太狭隘了。”
“那再看一遍?”他提议。
“再看一遍!”她点头,彻底破涕为笑。
那天晚上,他们窝在沙发里,一起看《星际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