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自己看过一百遍,真的没夸张。她给他讲里面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隐喻,为什么总是提到墨菲定律?虫洞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消失?详细得好似专业拉片。将近三个小时的电影,加上中间暂停解说,一直看到深夜。
他们关了电视,一起洗漱,一起淋浴,一起上床,在那样一种愉快舒适的氛围里。
陆菲以为自己彻底走出来了,关灯入睡之后却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不知道风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发现自己身在一艘颠簸的巨轮上,听到涌浪拍打甲板的巨响,看到一个背影就在她前方。她努力跟着那个影子跑起来,直到走廊尽头出现一道舱门,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那个人停在门前,手按在压杆上,侧身去顶。
她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画面已经在她的梦里重复了一千遍,每一次都伴随着无力的绝望。
但这一次,她终于喊出来:“别开门!别开!”
那个人回过头,逆光中,她看到自己的脸。
仿佛跨越了无数个被风暴吞噬的日夜,她们终于合二为一,一同隔着冰冷的舷窗,望向窗外翻涌的狂风巨浪,海面在闪电的劈击中露出狰狞的暗蓝。
直到全船广播响起,传来的竟也是她自己的声音:calling the attention of all crew,all deck operations are suspended,please remain inside at your maneuvering station, standby, standby, standby…
她忽然明了,那或许是未来的她吧?
她忽然懂得,这反复出现的梦魇,或许也只是未来的自己递来的信号,对她说:陆菲,你终将穿越风暴。
……
再睁眼,又已经快中午了。
陆菲醒了,但是不想起,叶行也一样。
两个人都发现好像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会自动放弃所有早起的打算。虽然她今天又该走了,时间正一点点流过去。但与其去做什么,还不如就这么躺着,把剩下分分秒秒浪费在不掺杂质的安静里,用最舒服的姿势,也不用刻意找话题,只要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呼吸和温度,就已经足够了。
叶行躺着刷手机,突然拿给陆菲看。
陆菲接过去,发现居然是网上搜的星座配对指数。
双子男&射手女,果然只有50%匹配度。
陆菲不知道他专门把这个找出来算什么意思,叶行却让她继续往下看。
她于是继续往下看,正文里写道:
你们的星座排列呈180度,在一起的话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极端的好,要么极端的坏。你们面对的问题就是单独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就像南极和北极,南辕北辙,在一起之后不是互补就是互斥。你们恋情结果的好坏,要看有多少向心力的凝聚。
陆菲看完了,也给看笑了:“是谁说的信星座幼稚的?”
叶行说:“有道理的可以信一信。”
陆菲说:“比如?”
叶行说:“比如,向心力的凝聚。”
“怎么个凝聚法?”她故意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拥过她来亲吻,做给她看。
他们在激情的接触中脉脉注视,近乎依恋地,直觉这是一种介乎于两极之间的感情,比情爱多一点欲望,又比欲望更深情。
第71章 重新出发(上)
那之后的几个月,陆菲和叶行一直实践着这种向心力的凝聚。
从香港回到上海没几天,陆菲又出发去参加培训,先搭飞机去西宁,落地之后还要坐几小时的大巴去自治县。
七月的上海已是盛夏,但到了高原,白天不过二十来度,入夜之后甚至降到十度以下。
继续往上走,便是海拔四千多米的岗什卡雪峰。遥遥望去,巨大的山体绵延矗立,洁白的冰川从云雾缭绕的主峰一路蜿蜒而下,像一条静止的大河,在阳光下闪烁着蓝绿色的寒光,一头通往天际,一头直抵山下的荒原。
那里有冰舌、冰塔林、冰裂缝,各种典型地貌一应俱全,刚好模拟极地环境,给科考船员和科学家们做野外生存训练。
陆菲知道这次培训有两个目的,不光学习技能,也要淘汰掉一些不适应的人。
她本来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绝对没问题,尤其心肺功能,要是她不行,还有谁行?
结果第一天坐越野车上到岗什卡大本营,脚踩到布满砾石的地面上,就已经开始感到呼吸困难。每吸一口气,都好像被一层薄膜蒙住口鼻,让她那么清楚地意识到氧气的匮乏。
但就在这种环境下,每天还得保持相当大的运动量,学习怎么在冰面上结组行进,模拟队友掉进冰裂缝里,怎么把人救出来。很快就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退出,她头几天也累到虚脱,甚至怀疑自己不行。
教官是藏族人,普通话说得不是太利索,把“上海”和“海上”搞反了,对她说:“你从海上来的,有这种感觉很正常。”
是说岔了,却也刚好切中要害。
过去的几年,陆菲在海上的日子比在岸上的多,哪怕下船也都是在港口城市,吹着海风,经过密密匝匝的街道,穿过钢筋水泥的丛林,走在喧嚣热闹的人流里。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陆地的另一副样子,跟海一样开阔无尽,一样原始粗粝,却又那么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稀薄冷冽,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不再饱含水分,带着海盐的腥咸。阳光也不再被水汽包裹,变得直接、残酷而真实。
但是星空,星空是一样的。深夜拉开帐篷一角,就能看到横贯雪峰上空的银河,只是比海上的更加璀璨清晰,也少了那种漂荡摇晃的节律。
那之后的一天又一天,她慢慢适应着这个地方,习惯需要主动用力地呼吸,白天走在冰川上,入夜之后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她一次又一次地发现,陆地与海洋其实并非一种彻底的对立,反而更像是彼此奇妙的镜像。
两周之后,培训结束,陆菲回到自治县城的招待所,发现叶行已经在那里等她。
这一次换了他来接她下班,也换了她奔向他,将他一下抱住。
她带着他一起跟队友们聚餐,吃的是青海土火锅,一桌人包裹在牛羊肉、孜然和炭火热烘烘的味道里。叶行竟也不觉得什么,拿着酒碗跟大家敬来敬去,听着他们说山上的见闻。
当晚回招待所,所有人都有点醉了。他们俩也不例外,半个多月没见,又舍不得就这么睡了,躺在标间分开的两张单人床上迷迷糊糊地说着话。
叶行问:“这是不是你见过最大的地,走过最远的路?”
陆菲想了想,点点头,好像还真是。
“感觉怎么样?”叶行又问。
陆菲难以形容,像他一样想起他们之间曾经的对话,她对他说,她不上岸,是因为地太大,路太长,人太美。
人大概就是不能随便立flag的,仅仅过去不到一年,一个又一个flag倒下去。
她看着他说:“太大的地到了,太远的路走了,还有太美的人也睡了。”
叶行再一次感觉被调戏,伸出一条腿跨到她这边,利索地钻进她被子底下,动手收拾她。
陆菲笑得满床躲,说:“你干嘛?悠着点啊!当心高原反应!哎呀我掉下去了……”
叶行赶紧把她捞上来,按住她说:“我没那么不行好不好?县城海拔两千四百米不到,正常人都不会怎么样的。”
这下他非得证明给她看了。
陆菲存心示弱,说:“我不是说你,是我不行,刚到这儿的时候头疼了一天,躺在招待所房间里吸氧。”
叶行即刻停下动作,看着她问:“怎么没跟我说?”
陆菲下意识地想要反问,说了有用吗?离得这么远。
实际却是笑了,她也看着他,轻轻道:“我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一定会说的。”
叶行满意了,把她当睡衣穿的大T恤拉拉好,整个人妥妥帖帖地搂进怀里,伸手去关灯。
陆菲偏又要问:“这就睡了?不做了吗?”
叶行服了,低头用吻堵住她的嘴。
*
第二天,两人一起坐飞机回上海。
叶行这次用的是年假,他过去在至呈所工作的时候,每年就有一个月的假期,只是从来没休完过。有时候就算休假,人离开办公室,电话和远程会议照样不断。
这是第一次,他彻底放下工作,也不去旅行,只是好好地在一个地方住上一个月。
当然,闲是闲不下来的。
在这一个月里,陆菲去考了科目二和科目三。果然如驾校教练所说,她车感好,心态稳,全部一次过,很快拿到崭新的驾照,又买了辆电车,让他给她当陪驾。
两个人开着车,满上海地转着,逛街,吃饭,看演出,去天后宫探望陆无涯,带道长上医院复查身体……
除此之外,还有陆菲那个分割共有房产的案子,也找了律师,往下推进。
叶行起初找到齐宋,因为齐律师现在也做家事业务。
齐宋听完案情,却说:“这案子我做不了,我这副样子坐在那里,就好像欺负老年人。”
转头给他们介绍了一位关律师,是个三十几岁的温柔姐姐,双方签下委托,便陪着陆菲整理证据,跑法院申请立案。
诉前调解之前,关律师跟陆菲明确了她的最终底线,不同意继续不清不楚的共有状态,要求母亲支付房款的40%,放弃自己那部分的产权。如果调解不成,立即请求转入审判程序。
到了调解那天,陆菲委托律师代表出席,虽然自己没去,却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
王秀园当了几十年的时髦人,朋友圈里都是旅游聚餐的全妆照片,但这一天估计会穿得特别黯淡,脸上完全素颜,尽量显出快五十六岁的年纪来,声泪俱下地诉说一九九几年一个离婚女人有多难,辛辛苦苦把女儿拉扯长大,结果女儿要跟她分家产,她拿不出钱,就要把她赶出家门,那她只能去住桥洞了……
虽然自己没去,那大半天陆菲心里也是翻江倒海,想起那些在老天后宫写作业睡觉的日日夜夜,被体校足球队淘汰之后,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的恐惧和迷茫……
叶行看得出她的状态,并不多问什么,只是开车带着她去临港的海边静静地散着步,吹着风。
一直到调解结束,接到关律师的电话,对陆菲说了大致情况。
王秀园是一个人来的,果然把这个案子说成是冷酷无情的年轻女儿逼得孤苦无依的老母亲没法活。
但陆菲这边提供的证据非常扎实,有当年的动迁安置协议复印件,也有街道工作人员和邻居的证言,还有两人之间的通话录音。足以证明那套房子确系两人共有,而且王秀园多年以来对女儿近乎遗弃,又在女儿出海工作期间,擅自处置其个人物品,并与现任丈夫一起搬进去居住,意图造成既定事实,双方丧失共有基础。陆菲提出的40%房款的条件,其实已经是念及亲情的让步了。
只是王秀园情绪激动,坚决拒绝调解,还在法院大吵大闹,最后甚至受到了调解员的警告,会将其言行记录在案,产生不利影响让她自己负责。
陆菲庆幸自己没听到,却也能想象那是些什么话。
她已经有很久没见过王秀园了,过去两人还会发发短信,打打电话,自从上一次电话里不欢而散之后,更是连这些也没有了。直到王秀园收到调解通知,才又打了电话来把她骂了一顿。她同样录了音,直接发给律师,根本没听完。
“那接下去会怎么样?”她问关律师。
关律师说:“立案,上法庭,你准备好了吗?”
陆菲坐在防波堤上,望着灰黄的水面,点点头,明知道电话对面看不见,更像是为了肯定自己,然后回答:“准备好了。”
她知道打这场官司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钱或者房子,而是她必须走出这一步,把这件事解决了,然后真正放下。
结果,事情的发展却又出乎她的意料。
她这里已经做好了上法庭的准备,王秀园那边却很快偃旗息鼓,主动打电话给办案法官,回头要求和解,说是原则上接受支付40%房款的条件,只是还要商量一下,付款期限能否宽限。
据陆菲自己的分析,王秀园本以为只是母女对峙,就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只要一通吵嚷,陆菲就会算了,转头逃开,却没想到她这一次居然来真的。
而据关律师的专业分析,估计调解结束之后,王秀园也去找了律师咨询,知道这案子上了法庭没什么便宜可以占,甚至有可能被判一人一半。相比之下,陆菲提出的40%已经是个不错的条件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陆菲已经又一次飞去香港,上了她的第一堂帆船课。
新手用的都是小船,两个人一组,一个舵手,负责控制方向,一个缭手,负责控制主帆缭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