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搭档是个十六岁的中学生,教练也真是从abc教起,比如怎么正确穿戴救生衣?帆船的各部分叫什么名字?
她也把自己放得很低,跟着搭档一起从零开始,只是有时候还是难免像个上过学前班的一年级小朋友,回答问题积极得过了头。
但也有许多是她也不懂的,比如怎么感受风从哪里来,怎么把船推下水,人怎么上下船,才能保持船体的平衡?
还有,横风航行。
教练说,这是操作最简单,船速快,也最容易获得成就感的风向角。
第一堂课的最后,当她的小船当真乘风开起来的时候,她也真的获得了那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那一刻,世界突然变得无比纯粹。
她的手轻压在舵柄上,清晰地感知到鼓胀的船帆正带着她前行,听到水流与船壳轻柔的摩擦声,风拂过耳边的呼啸,还有她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她知道可以依靠风的方向和自己的判断,去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第72章 重新出发(中)
陆菲跟王秀园分割共有房产的案子最终以调解结束,双方约定了分期支付,陆菲收到第一期补偿款,加上自己存的钱,在临港附近买房的首付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可以走按揭。
她开始看房,很快相中一套。正式走流程之前,她把事情告诉雷丽。
雷丽既有些意外,也替她高兴,她这样一个下了船总是凑合着过的人,凑合了整整八年,终于开始在岸上留下越来越多重要的东西了。
但雷丽还是说:“我这里这个房间总归是给你留着的。”
陆菲却笑,说没必要,这才实话交代,她要买的房子其实只跟她们现在租住的地方隔两个门洞。
也是在那几天,陆菲接到了她的第一个极地航行任务通知。
岗位是二副兼DP操作员,十一月上船,出发去南极,执行为期三个月的综合海洋调查航次。
她把任务安排告诉叶行,船到时候还是从上海港出发,先去给科考站送补给,完成人员轮换,再开始海上调查,最后带着数据和样本返航,回到上海应该是新的一年了。
说起来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实际节奏快,强度大。
需要运送的补给包括一整年的燃油、食物、设备和科考物资,要靠小艇一趟趟地送到岸上,再用雪地车送到站点,为了节约时间,24小时不间断地进行。
接下来地科考任务也是一样,覆盖普里兹湾和罗斯海,那时候是南半球的春季,算是这一年科考季的开拓者,海冰开始破裂,白天迅速变长,气温仍旧极低。
船先抵达作业点,再DP精确定位,然后开始24小时不间断作业,CTD采水、地质拖网、生物捕捞、地球物理探测,回收设备,紧接着再航行到下一个作业点,周而复始。人歇,船不歇,实验室也不歇。科学家和船员全部三班倒,没有周末的概念,只有好天气和坏天气、适合作业与不适合作业的区别。
为了万无一失,正式启航前的三个多月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第一个月,陆菲作为二副,要去参加极地高级医疗培训。除了原本已经掌握的那点医疗知识,还得学习处理极地特有的紧急情况,比如严重冻伤、低温症、雪盲。
第二个月,去参加极地冰区DP操作高级模拟。
她曾经在东海和南海上的那点实践经验成了小儿科,这回模拟器里设置的都是各种极地环境中的极端场景,怎么在浮冰包围中精确定位?怎么应对突然出现的厚冰区?怎么在强风和冰流的共同作用下保持船位?
甚至还有主机宕机,同时GPS信号失效的终极地狱场景。陆菲在这一关试了无数次,最后还真让她破解了,迅速切换到备用系统,依靠声学信标和陀螺罗经,手动分配推力器,成功稳住船位。
这次出色表现被教官记了下来,写在她的结业评语里。
这事她在同事面前没好意思得意,却在叶行面前爽爽显摆了一番。
她夸张地说,当时的模拟场景好似《星际迷航》里的小林丸测试,之所以被设置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失败。但是她,陆菲,还是成功了,简直自信心爆棚!
到了第三个月,全体船员集合,登船熟悉设备,实地磨合演练。
除此之外,还见到了即将搭乘这个航次的科考队员,听首席科学家做任务简报,详细了解每一个作业站点对船舶操纵的具体需求。船员团队再根据这些要求,研究历史海况数据,制定航行方案。
做完所有这些,已经是上海的初秋了,陆菲也终于走到启航前的最后一步。
全套的个人装备发下来,连体防寒服、极地靴、雪盲镜……她跟叶行视频,一件件地试穿给他看,COS青蛙、企鹅、海豹、宇航员。
叶行在屏幕那边看着她作妖,笑到停不住,很快又一次飞来上海,陪她去办签证、打疫苗、买特殊种类的保险,还有各种要带上船的东西,吃的,用的,一样样囤起来。
自从知道有机会去南极之后,陆菲那几个月看了不少过去航次前辈写的航行日记,算是给自己做个心理上的准备。
这回叶行来上海,她才发现他竟然也在看,行李箱里装着一本《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写的是1912年,英国探险家斯科特去南极探险,遭遇暴风雪,五人全部罹难。
陆菲坐在箱子旁边的地上,晃着那本书说:“你就不能看现代点的?这书用孙伟的话来讲,不太吉祥。”
叶行看她一眼,回:“嗯,你说我在嘉达当末代皇帝就很吉祥。”
两个人都笑出来,谁都怪不着谁。
笑完了,叶行才挨着她坐下,看着她问:“你怕吗?说实话。”
陆菲也看着他,反问:“你呢?”
叶行点点头,说:“有点。”
陆菲也点点头,说:“我也是。”
叶行没再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拥进怀中,陆菲便也静静地抱住他。
虽然过了100多年,从装备到补给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但要说完全没有担心,也是假的。只是当真说出来,竟也有种百无禁忌的释然。
陆菲本来以为,自己并不想要这种岸上有人等着的负担。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自己其实是想要的。她想要走出去,航行得很远很远。她也想要回来,回到岸上热闹的生活里。
*
也是在那段时间,华远的收购还在走冗长的反垄断审查程序。
完成正式交割之前,嘉达暂时不会进行任何重大项目。叶行作为CEO,手上只剩下日常运营的庶务,业余有时间便继续指导着周卓做案子。
首先便是韩晓桐的事情,终于算是有了结果。
之所以说“算是”,因为结束的只是故意伤害的那一部分。
按照检察官最初的想法,案发现场没有监控,证人证言又都对韩晓桐不利,无法证明他当时受到了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侵害,虽然进一步调查之后,有遭受霸凌和等待自首的情节,但直接认定正当防卫还是有困难的。所以,最好就是韩晓桐这边主动跟受害人大副方面达成一个赔偿协议,取得谅解,然后再走酌定不诉,受害人也不会有异议。
但周卓还是认为不应该这么和稀泥,一方面是韩晓桐的家庭条件很难承担大副要求的高额赔偿,另一方面是因为证据。叶行以及外援唐律师仔细研究之后,也支持他这么做。
他于是又一次跑去P县,去检察官那里据理力争,同时向P县公安局提交刑事控告状,要求追究丰顺轮船东、船长以及直接实施霸凌和非法拘禁的大副等人的刑事责任。
其中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当时陆菲的建议。警方排查了航行期间船上所有监控视频,认为确实有理由相信韩晓桐被长时间拘禁,每天只给一顿饭。这一点代表着他处于长期的不法侵害之中,而且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供给,甚至已经升级成了可能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
这个案子的本质其实并不是因为纠纷引起的斗殴,而是为了摆脱非法拘禁和虐待,不得不采取的反抗手段。船短暂靠港,他被放出来,拿到签字笔,这是他摆脱侵害的唯一机会,刺向大副的目的也不是伤害对方,而是逃离险境。
“法律不要求受害者必须在侵害最猛烈的那一刻才能反抗,在侵害持续期间,寻找机会摆脱侵害,同样符合’正在进行’的要求。”
周卓在递交的辩护意见里这么写,也这么去跟办案检察官反复沟通。
再加上已经耗到大副伤愈出院,没有任何后遗症。
检察官最终确认了韩晓桐的行为没超过必要限度,得出结论,认定正当防卫,法定不起诉。
这一部分圆满结束,另一部分对船方的控告还在进行中。一旦刑事责任坐实,韩晓桐还可以提起附带民事诉讼,要求船方赔偿其人身损害、精神损失等一切费用。
案子走到这一步,经过了几个月的拉扯,周卓得到报酬只有不多的一点办案补贴,上海平潭来回跑,辛苦自不必说,他却觉得很值得,甚至感到被打通了做律师的任督二脉。
而且这件事,在海员圈子里也传开了,又有人找到他,希望他代理他们的案子。
其中还有一起上了新闻的重大事故——
强风狂浪的恶劣天气,船头严重上浪,船长安排船员去船艏抽水,却又没有及时确认船员的情况,几小时之后才在船头的水手长储藏室里发现三名船员,当时都已经死亡。
周卓受家属委托,一边跟船东方面交涉赔偿和善后事项,一边申请海事局进行调查,船长是否存在疏忽大意和操作不当。
叶行还是给他做着海商法方面的顾问,明明是工作之外的额外负担,却也乐此不疲,每次飞来上海,除了跟陆菲在一起,必得见见周卓。
两人除了讨论案情,还开始了未来律所的筹备工作。
叶行叫上陆菲一起,看了好几个备选的办公地点。其中最合意的还是旧船厂改建的碳平衡城,既符合海商法的主营业务,又能跟唐律师的立木所做邻居。
虽然还得在嘉达做至少半年的末代皇帝,但叶行这种事事有计划的人,已经在想律所的名字。
他把这个光荣伟大的任务交给了陆菲,陆菲却给了他一堆诸如“法海无边”,“船说中的”,“浪里个浪”的奇葩名字,最后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靠谱的,叫作“衡航”。
叶行终于满意了,认为很好,既没有那种直接用律师名字命名的尴尬,又刚好暗暗合上主营业务和他的名字。
陆菲没懂,这俩字儿是怎么跟他的名字合上的?
叶行给她理由,“行”在粤语里有五个读音,heng四声,heng六声,hang四声,hong四声,hong六声,衡和航这两个字的读音刚好都在其中。
陆菲听得笑出来,说:“叶律师好大的ego啊,怪不得要开个人独资所。”
叶行还记得自己说过她前男友ego太大,当然不愿意被盖上同样的戳,赶紧解释:“我没想一直独下去,个人独资所起步,发展到一定阶段再转成合伙制,激励人才,分散风险,接更多业务,是律所非常常见的扩张路径啊。”
发展,扩张,更多业务,陆菲捉住他话里的关键词:“哦,你本来说挑着接案子,估计还是会越做越大吧,我怕是没这个本事控制住你了。”
叶行却笑了,说:“我现在觉得我自己就能控制住。”
陆菲说:“这么自信?”
叶行答:“因为由奢入俭难。”
是真的,过去的他可以把99%的精力花在工作上,但现在弹琴、踢球、学做饭、找陆菲玩……他生活里有各种各样的乐趣,把三分之一的时间给工作,不能再多了。
第73章 重新出发(下)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十一月,陆菲上船出发之前,叶行飞来上海给她送行。
两个人一起去了天后宫,那里一如即往,萦绕着丝丝缕缕白茅和檀香的味道,陆无涯也还是穿着干净的海青色布袍,黑色巾冠下发丝银白。
陆菲把前一年求的平安符取出来,在香炉里化了,再换上道长新给她画的一张,仔细叠起来,放进手机壳里。
当然,要求还是要提的。
她虔诚地得寸进尺,说:“弟子求过西风带的时候风浪别太大,求扛住一百天的三班倒不生病,求船上设备和科考仪器运转正常。”
叶行在旁边听笑了,想起自己过去的一个客户,每次新成立一家公司,都会请大师给营业执照和服务器开光。
陆无涯脸上也漾起淡淡一点笑来,却没说什么,领陆菲去各殿叩拜,为她祈了三愿,一愿海神妈祖护航程安宁,二愿南极长生大帝佑身康体健,三愿北斗星君引行事顺遂。
陆菲却还是像从前那样继续提要求:“道长再给我算个命吧?”
陆无涯也还是像从前那样反问:“算什么?”
陆菲说:“从南极回来之后,我还会去哪里?”
陆无涯回答:“不算。”
陆菲笑了:“那你还问我算什么?”
陆无涯也笑看着她,拿起拂尘轻轻在她肩头扫了三扫,仿佛菩提老祖用戒尺在悟空头顶上敲的那三下,说:“乘愿而行,不负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