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殿外天色澄明,一缕深秋的阳光穿过檐角,落到她们身上。
*
出发的前一夜,陆菲在“海上调酒师”搞了个聚会,请了雷丽和王美娜,捎带上罗杰,还有周卓也给叫来了。
这一晚是她做东,跟叶行两个人到得最早。
于凯已经在店里忙着准备吃的、喝的。于晴朗小朋友还是老规矩,趴在窗边一张桌子上写作业。
她今年九月份上三年级,感觉学习压力更大了,尤其是这一天,班里英语课有人讲小话,老师搞连坐,罚全班抄课文十遍,再加上其他作业,简直叫她绝望。于凯说帮她抄,她还不愿意,生怕字迹不对,让老师看出来。
于凯管不了,随她自己一边哭一边写,把陆菲叫进后厨商量事情。眼看一年又要过去,他跟她交代店里的收入,盘算着还钱的计划。
陆菲却说不用了,让他把余额折算股份,这半个老板,她还想继续当下去。
于凯挺意外的。他本以为陆菲交了个新男朋友,肯定处不长。结果这俩居然处了一年,眼看着感情日渐稳定。而且叶行又是海员圈子外面的人,一看就非他们族类,他估计陆菲以后不会再跟他玩了,这才罗掘俱穷地想着尽快还钱,现在听到陆菲这么说,当然大喜过望。
可是等到两人从后厨出来,一眼就看见叶行坐在于晴朗对面,正帮小朋友写罚抄的作业。
叶行这段时间常来常往,也经常出现在海上调酒师。于晴朗跟于凯一样不喜欢看到这个人,总觉得陆菲以后只跟他玩,就不会再跟自己玩了。
直到这一天,叶行靠一句,怎么可以对小孩子这样?我帮你抄吧?以及十遍标准棒棒体的课文抄写,收买了于晴朗。
小朋友如遇救星,翻着本子前面自己写的那些作业,对叶行说:“太棒了,老师肯定看不出来,你以后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于凯的天又塌了。
太阳落下去,港口华灯初上,王美娜、雷丽和罗杰先到了。周卓办完事从法院过来,前脚后脚进了门。
几个人在酒吧里围桌坐下,边吃边聊。
还是王美娜话最多,她九月初结束了一年的实习期,休了两个多月的长假,说起自己刚下船那会儿,满心只想着回家大睡三天,睡醒了就爽爽打游戏,点外卖,什么肯德基、麦当劳、麻辣香锅、烧烤、炒饼炒面、喜茶星巴克……
于凯一边上菜一边玩笑:“怎么跟刚放出来似的?”
陆菲替美娜回嘴:“你还说别人?你自己那时候才真像刚放出来。”
于凯不承认:“哪有?”
陆菲说:“你忘了吗?就华丰轮停靠广州那次,我俩去海事法院,你在大街上一边跑一边说,好多人啊,好久没看见这么多人了!”
她学得惟妙惟肖,大家都笑起来,包括于晴朗,说:“爸爸你好像那个表情包!”
但于凯还是不认,非说陆菲破坏他形象。
叶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陆菲问:“就是那次吗?”
陆菲知道他的意思,也看着他点点头:“就是那次。”
叶行说:“我好像看见过你们……”
他当时坐的出租车正堵在路上,眼见着两人从车边跑过去。他也意识到来不及了,赶紧结了车费下车,往海事法院赶。
进门,过安检,差点撞到一个人。
Excuse me,他脱口而出,伸手虚揽了一下,与那人擦身而过。
……
不知是记忆真的保存了所有客观细节,还是他主观地补上了缺失的画面。
多年以后,他确定那一年二十四岁的自己看到过二十二岁的陆菲,直觉神奇。
两人在桌子底下手握着手,继续听王美娜讲故事。
休假之后再次上船,她正式提职三副。
公司当初宣传过“一条船上三个女海员”,结果雷丽转了港口机务,陆菲去科考船做了二副,都是她们想要的职业发展,但从宣传角度来看,却不是人们想要的完美故事,一个还是上了岸,一个非但没升上船长,还往回抽抽了。
华曦轮上如今只剩下王美娜一根独苗,尹总有始有终,还是找人上船,给她拍了段宣传片。
王美娜划开手机,把公关部刚剪完的成片给大家看。
画面中是华曦轮的驾驶台,她身穿制服,正与即将下船休假的三副交接工作,救生、消防、港口文件,一项项交代,一份份签字。
然后,轮到赵川登场。
赵船长穿着全副打扮,把她的卡带肩章换成三条杠,很有派头地对她说:“王美娜同志,在过去的一年里,你勤奋好学,吃苦耐劳,充分展现了我们公司新一代年轻船员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祝贺你正式成为我们华曦轮的三副,希望你在这个岗位上再接再厉,继续为我们的航海事业贡献青春的力量!”
王美娜也朝气蓬勃地回应:“非常感谢公司的培养和领导的信任,在这一年里,我不仅学会了专业技能,更学会了什么是责任与担当!我一定不辜负公司的期望,守护好每一海里航程的安全,争取实现我的船长梦!”
两人热情握手,结束这场受衔仪式。
视频中出现的每个人都配合默契,画面构图明快,配乐昂扬向上,完美体现出新老船员之间的传承。一经全平台发布,注定会收获一波正能量满满的好评——
酷!
太棒了!
小姐姐好帅!
但在船上工作过的人眼里却显得有点假,熟人之间也不介意调侃,嘻嘻哈哈好似现场弹幕。
陆菲说:“看这么挺的衬衣,就知道是摆拍。”
雷丽说:“我还是头回看见赵船长穿礼服。”
于凯说:“怎么转过去了呢?肩章,肩章一定要入镜!”
王美娜也自曝幕后花絮:“其实赵船这个航次结束就该上岸了,他说我们天天想把他送走,其中数我最明目张胆。”
所有人都知道,虽然显得有点假,其中也有很真的部分,比如传承,比如去旧迎新,比如她真的会继续走下去,或许有一天实现船长梦。
他们在这里倒了酒,祝贺美娜提职转正,周围几桌的不知道哪国的海员也过来凑热闹,一个个地跟她碰杯。
一屋子的人一起拔直喉咙致敬:“Here’s to safer voyages, sharper skills, and chasing even bigger dreams ahead!”
一片热闹的欢声笑语中,只周卓安安静静看着王美娜。王美娜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朝他望过去。
酒吧柔和的灯光下,他们相对笑了,却也都没说什么。
饭吃得差不多,罗杰抬腕看了眼时间,跟大家打招呼说:“各位,我得先撤了,今晚还有任务。”
引航站的工作分班组进行,每个引航员按照值班、休息、备班的顺序循环往复,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都有人覆盖。他作为还在见习的助理引航员,也得跟着师傅翻班,所以这一晚上喝的都是无酒精版的“瞭望手”。
陆菲其实早知道了,偏还要损他,说:“怎么还跟鹰狼传奇似的?雷丽下班,你又上班了?”
罗杰低调地显摆:“可是我做一休二。”
大家一片羡慕嫉妒,罗杰笑着拿了椅背上的引航员制服外套就要离开,雷丽却也跟着站起来。
陆菲故意问:“丽姐怎么也跟着去呀?”
雷丽让她别起哄,叫罗杰稍等,自己去吧台找服务员,拿了一个保温袋回来递到他手中。
“哇,什么好东西?”陆菲又起哄。
于凯已经出卖了她,说:“丽姐让准备的香煎菲力能量碗,打包带走。”
雷丽只得解释:“后半夜容易饿,今天又是寒潮,引航艇上只有面包泡面什么的……”
说完还从自己包里拿了几个暖宝宝,一并交给罗杰。
罗杰接过去,统统装进书包,低头轻轻对她道:“那我先走了,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走吧,走吧,”雷丽赶他,最后却也跟了一句,“注意安全。”
罗杰点点头,美滋滋地出了酒吧,开车去港口。
这一场起哄结束,剩下的人才发现王美娜和周卓都不见了,一个说上厕所,另一个说接客户电话,结果半天不回来。
其实,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酒吧二楼的露台,推开门走到深秋夜晚清冷的空气里,吹着海上来的风,抱臂说着话。楼下隐约传来音乐声,是朴树的《狗屁青春》。
周卓先开口,犹豫着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是像从前一样叫她娜娜,还是连名带姓,最后只是直接问:“你在海上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王美娜回答:“挺好。”
周卓点点头,哪怕她不说,他也看得出来,在她举着酒杯,说着“chasing even bigger dreams ahead”的时候,眼中有那样动人的光芒。
王美娜也问:“你呢?在岸上过得怎么样?”
周卓笑了,深深吐出一口气,回答:“说来话长……”
王美娜说:“老大已经跟我说过一点了,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周卓知道她说的是自己被至呈所辞退的事情,低头自嘲:“那时候觉得自己没希望了,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王美娜说:“就因为这个?”
周卓点点头,轻轻笑了声,说:“因为绷得太紧,什么时候转正,什么时候升职,什么时候攒出上海一套房的首付,全都计算好了,以为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突然发生变化,根本接受不了。你是不是不能理解人怎么能一边这么没用,一边还骄傲成这样?”
王美娜听着,直觉他对一年之前的自己描述得那么准确,可仅仅一年之后,却又可以如此轻松地自嘲,好似千帆过尽。
“那时候,我爸妈天天打电话催我回家,”周卓继续往下说,“让我先去我一个什么姨的公司,一边上班,一边备考公务员,反正社保一定不能断了,简历也不能有空白,否则人生就完蛋了,又跟我说你看到体制外的工作不稳定了吧?所以还是得考编!我听着烦,又觉得怎么这么耳熟呢?心说这不就是我老是在跟你说的话吗?结果我一下子就理解了,你那时候得觉得我有多烦。”
他把自己说笑了,王美娜也跟着笑起来,转头看看他。
这一晚在酒吧见面,她第一眼就觉得他变了很多,成熟了,干练了,直到这一刻,却又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大学里认识的那个周卓。
她挥开那个念头,转了话题:“韩晓桐的案子,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
周卓说:“不用不用,你跟我说什么谢谢?”
王美娜也觉得有点不合适,好像他接这个案子是因为她似的,两人都分手那么久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试图解释。
周卓却也解释:“我刚开始愿意接这个案子,确实是因为你……”
两句话撞在一起,两个人都怔了怔,目光在幽暗的路灯下相接。
周卓低头接着说下去:“其实,自从离开至呈所之后,开始自己接案子,就已经感觉不一样了。后来又做了韩晓桐的案子,慌慌张张去了平潭,走运得到大拿指点,磕磕绊绊把这个案子办下来,才算搞清楚做律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谢谢我,我反而要谢谢你……”
王美娜又笑了,说:“那咱们就这么谢来谢去?”
周卓也笑起来。
楼下传来的音乐声已经从《狗屁青春》变成了《Young Forever》。
那一阵振奋人心的前奏响起,周卓忽然问:“你还记得这首歌吗?我们一起去看的音乐节……”
王美娜也已经开口道:“我们一起去看的音乐节,压轴就是这首!”
两句话再次撞在一起,他们一个跟着另一个地笑了,却都没说什么,静静听着这首熟悉的歌,脑中尽是当时的场景——
五十岁的朴树快唱不动了,好几句降了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