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决定说明白些:“长大以后再回侯府,恐怕不能服众,认祖归宗这种事,越早越好,否则名不正言不顺,他得走多少弯路啊?”
叶琅台:“这孩子可是侯府的继承人,血统高贵,留在平安州做个平头百姓岂非糟蹋?”
宝诺的神情无动于衷。
谢知易却突然询问:“叶家在奉城也是名门望族,富甲一方,不知叶氏的家业又是谁继承呢?”
叶琅萱:“自然是琅台,他是长孙,我叔伯膝下无子,将来只能传给琅台。”
“我怎么听说你们还有个弟弟?”
“三郎?他才几岁,更何况还是庶子。”叶琅萱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即便他母亲后来扶正,但他出生的时候是庶子,一生都不能改变庶出的身份,怎么能和琅台争夺家产?”
此话刚刚落下,外头小厮传话:“夫人过来了。”
席上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院门。
果然,谢昭敏亲手拎着提盒款步走了进来。
她步履从容,头戴金饰,珠圆玉润的手指染着玉笋红,保养得当的脸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略有些富态,是锦衣玉食滋养出来的典雅气韵。
人就是这么脱胎换骨,当初她做文淮彬的妻子,每天吵架吵得面容扭曲,目眦欲裂,如今做知州夫人,不必为生计烦忧,连面相都变得柔软温婉,俨然一位端庄贵妇。
虽然变化如此之大,宝诺还是第一眼就认出她,确认她。
谢知易只关注宝诺的反应,对小姨倒没什么好奇。
“小娘怎么来了?”
叶琅萱眉头微蹙,脸色不太好看。
谢昭敏不仅是知州夫人,更是他们名义上的母亲,无论怎么说,长辈出现,小辈都该起身相迎,可叶氏姐弟依然心安理得地坐着,对这个继母并无基本的尊重。
然而谢昭敏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面带微笑走进堂屋:“厨房做了点心,老爷让我送来给客人尝尝。”
叶东赋到底没法完全信任孪生子,怕他们把事情搞砸。
“小娘坐吧。”叶琅台说。
谢昭敏望向谢知易和宝诺,笑盈盈打量:“果然是亲兄妹,生得这么好看,可要把我家琅萱和琅台比下去了。”
“对了,这二位和小娘好像是本家,都姓谢呢。”叶琅台说。
“是吗?”谢昭敏睁大眼睛,诧异地转了转视线:“竟然这么巧,看来真是有缘。”
谢知易:“我随母姓。”
“果真?”谢昭敏十分新奇的样子:“那你母亲一定很欣慰,她……”
“她已经死了。”
谢昭敏的笑意僵在嘴角,眼底猛地抽了下,呼吸消失片刻,随后才缓过来:“是我唐突冒犯了。”
“无妨。”谢知易看着她的表情:“我娘被奸人所害,十年前死于非命,世上就剩我和妹妹两个血脉至亲,相互依靠不离不弃,我娘泉下有知确实欣慰。”
叶琅萱和叶琅台奇怪地对看,他家不是四个姊妹吗?
谢昭敏神色又慌了片刻:“十年前,死于非命?谁那么残忍……”
“我爹。”谢知易没等她说完便抛出了答案。
谢昭敏惊得忘记维持得体的仪态,叶氏姐弟也瞬间呆若木鸡。
“他、他杀了你娘?”
“是啊,世间少有的大奸大恶。”谢知易说:“不过我已经替母报仇,讨回了这笔血债,想来我娘已经安息,投胎转世去了。”
他就这么平静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言语,替母报仇,那不就是手刃了亲爹吗?!如此大逆不道的弑父行径,他竟袒露得这般云淡风轻,简直匪夷所思!
叶氏姐弟已然将侯府的差事抛诸脑后,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对兄妹。
“杀妻之人死有余辜,也算他罪有应得。”谢昭敏终于恢复理智,勉强笑了笑:“你们如今过得好,她也会觉得安慰。”
宝诺有点听不下去了。
谢知易垂下眼帘,再抬眸时扬起眉梢,身子微微往后,目光变得凌厉而挑衅。
“对我们自然安慰,不过她的亲妹妹就不好说了。”
谢随野的调子。
他不比谢知易委婉,最不耐烦拐弯抹角装模作样。
“原来你们还有小姨在世?”叶琅台道:“怎么,同胞姐姐惨死,她没有给她报仇吗?”
谢随野懒洋洋瞥着对面,似笑非笑的讥讽:“等她知晓,已经何年何月,仇人的骨头渣子都化了。”
叶琅萱蹙眉不解:“这么大的事,她竟一无所知?”
谢随野挑眉:“她多年前与我母亲决裂,之后又抛下女儿远走高飞,运气不错,嫁得如意郎君,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大家已经很久很久不往来了。”
谢昭敏脸色一点一点发白。
叶琅台笑道:“那她女儿呢?既然飞黄腾达,应该把亲生女儿接走一起享福吧?”
“享什么福?她怕别人知晓她的过去,躲还来不及呢。”谢随野哼笑。
宝诺闭上眼睛,抬手抚摸额头,脑中嗡鸣不止。
叶琅萱摇头:“还有这种女人?既不要女儿,也不管外甥,亲姐姐死了也无动于衷么?”
谢随野声音冷冽:“是啊,得知姐姐亡故,她不过诧异了一下,接着说些客套的废话,感叹三言两语,就当悼念姐妹亲情了。”
谢昭敏放在桌下的手攥紧拳头,不住地发颤。
宝诺深吸一口气,望向谢随野,沉静地开口:“我想回家了,走吧,哥。”
第62章
谢随野牵着宝诺的手离开。
叶氏姐弟面面相觑, 有点莫名其妙,他怎么突然说起自家恩怨,而且语气夹枪带棒的?
“方才怎么突然转移话题了?”
“好像聊到他们的姓氏。”
叶琅萱无语, 霎时烦躁起来,扭过身:“小娘, 我们谈正事呢,你突然跑来凑什么热闹?这下好了, 他们趁机躲开话题,先前的力气全白费了, 你自己向我爹交代吧。”
无人应答,谢昭敏仿佛没有听见,既不像往常那样讨好, 也不跟她道歉, 反倒白着脸,置若罔闻。
叶琅萱和叶琅台不习惯, 面面相觑, 脾气愈发上来,她把事情搞砸,还敢摆脸色?
“我说话你没有听见吗?你们姓谢的怎么都这么难搞?”
谢昭敏终于有了反应,转头直直地盯了过去, 眉眼冷冽阴沉,目光仿佛毒箭射出,不带一丝犹豫地把他们射穿。
叶氏姐弟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猛地一下怔住,恐惧如同游蛇攀上脊梁。
谢昭敏起身离开。
姐弟二人僵了半晌才缓过劲,平日温顺服帖的人突然变脸确实恐怖,但他们早已习惯上位者姿态, 恐惧过去以后便觉得被冒犯,愈发愤怒恼火。
“她居然瞪我们?吃错药了吧?”
叶琅台也不想承认刚才被小娘吓到:“真能添乱,久居内宅的妇人没见过世面,非要到客人面前露露脸。”
叶琅萱:“白费了我的翡翠簪子,就那么一支,拿出来做人情,真便宜谢四姑娘了。”
叶琅台:“往好处想,拿人手短,他们那种门第没见过这种好东西,只要不是蠢货都能想到侯府的待遇必定更为奢华,姐,你这招高啊。”
叶琅萱笑了笑,忽然一顿,发现搁在桌边的紫檀匣子,拿过打开来看,翡翠簪子原封不动地躺在里头,人家压根儿没带走。
“这,他们是不是忘拿了?”叶琅台傻眼。
姐弟二人的脸色又红又白,只能用愤怒掩盖尴尬。今夜出师不利诸事不顺,看来以后办事得先翻一翻黄历。
“倘若父亲问起,定要责备我们无能了。”叶琅萱最在意这个。
叶琅台看着翡翠簪子思忖:“不要紧,明日我再去多宝客栈,以诚相待,大不了三顾茅庐嘛,烈女怕缠郎,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叶琅萱扯起嘴角瞥他,心想你到底是为侯府办差还是给自己办事?没出息,早晚栽在女人手上。
她虽然瞧不起这个弟弟,但更瞧不起外头的姑娘,毕竟知州公子献殷勤,没几个能扛得住,那谢家老四若被他拿下,侯府的差事也能顺理成章办成了。
“好好发挥你的本领,趁早去,省得父亲失望。”
“我知道。”
*
深夜,谢昭敏服侍叶东赋更衣,难得沉默寡言,没有说一些贴心讨喜的话哄着他。
“怎么了?是不是琅萱琅台惹你不高兴?”
“没有。”谢昭敏的脸隐在暗影里,叫人难以察觉她的真实情绪:“见着谢家兄妹,想起我自己的姐姐,有些触景伤情。”
叶东赋随口说道:“你姐姐?远嫁宴州的那位?不是多年不往来了么,怎么突然惦记她?”
谢昭敏将袍子搭在屏风上,眼眸低垂:“毕竟是亲姐妹,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这话怎么讲?”叶东赋不大爱听这些感伤之言:“你嫁入叶家,所有叶家亲眷都是你的家人,除了三郎,琅萱琅台也是你的孩子,骨肉至亲在一块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昭敏忍住心里强烈的厌恶之感,附和着应了声。
“老爷歇了吧。”
“你去哪儿?”
“看看三郎。”她放下帐子,转身出去透气。
丫鬟亦步亦趋跟在身旁:“夫人,三郎已经睡下了。”
谢昭敏站在廊下望着漆黑夜空,胸膛内混混沌沌,各种滋味泥沙俱下。
今晚看见那对兄妹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他们是谁,虽有些猝不及防,但并不至于方寸大乱,毕竟只是两个无权无势的年轻人,不足以造成威胁。
可谢昭敏没料到会听见姐姐的死讯。
显然,那对兄妹也认出了她,而且沉得住气,没拆穿也没慌张,倒是超出她的预料。
唯一招架不住的是谢随野突然阴阳怪气的攻击,虽未点明却含沙射影,字字句句冲着她来。谢昭敏十几年前见过这孩子,分明记得他是个教养极好,温和守礼的少年,为何长大后性情这般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