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酒楼送的饭菜到了,提盒拎进堂屋放在桌上,先不忙打开,他回房去叫宝诺。
“起来吃点儿东西。”谢知易用冒出胡渣的下巴蹭她鬓角,轻声说:“你早饭就没吃, 当心胃难受。”
宝诺才刚睡一会儿,嗓子哑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谁来了?”
“你的同僚,那个牛高马大的女人。”
“人家叫柳夏。”
管她叫什么,谢知易去拿饭菜,端到床边把宝诺捞起来喂了几口,她困得昏天黑地,实在没有心思进食,连擦嘴都得靠他帮忙,然后倒头就睡。
谢知易把帐子放下来,悄声出去。
*
话说叶琅台落荒而逃之后,惊恐万状地跑回家,直奔他姐姐的院子。
“谢家兄妹乱.伦!”
他不管不顾地丢出几个字,气喘吁吁,五官乱飞。
叶琅萱正在洗漱,莫名其妙地瞪着他:“啊?”
“他们二人当着我的面亲嘴!”叶琅台激动到走来走去:“真看不出来啊,长得人模人样,背后竟做些畜生行径!他们定是疯了!”
叶琅萱听得发懵,扯起嘴角:“你是说谢知易和谢宝诺那对兄妹?”
“否则还能有谁?!”叶琅台陷在震惊、混乱和恼怒中难以自拔:“我要让整个平安州都知道这桩丑事,看他们如何继续嚣张!”
叶琅萱丢开洗脸帕,眉头紧锁,当即吩咐丫鬟:“你去把管事的媳妇叫来,我要问话。”
“是,小姐。”
叶琅台:“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不想想办法!对了,咱们索性就拿乱.伦之事威胁,让谢家交出小侯爷的私生子,倒不必留什么情面了!”
叶琅萱烦道:“你先给我安静,乱就乱吧,这种事情又不是头一回听说,值得你如此癫狂?”
叶琅台找了把圆凳坐定。
没一会儿管事的媳妇进来回话。
“你是本地人,对平安州街头巷尾了如指掌,若想打听这里的事情,问你一个便是,对吧?”
“小姐抬举我了,不敢说了如指掌,只要有些名声的人家,我多少认得。”
“那就行。”叶琅萱直截了当:“多宝客栈的谢氏姊妹你晓得吧?他们什么来头,在平安州有靠山吗?”
管事媳妇思忖道:“那间客栈确实有些名堂,与甄家发生过不少矛盾,岐王叛乱之时,甄府趁机铲除异己,听闻也曾派出杀手清剿多宝客栈,一去二十几人,不知为何全部惨死,尸体被丢在街头,大家都看见了。”
叶琅萱拧眉:“甄家覆灭前可是此地的世家大族,谢氏竟然也敢招惹?”
“他们姊妹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外地来的,背景成谜,那谢家老四又在惊鸿司任职,谁敢轻易招惹惊鸿司啊。”
“什么?!”叶琅萱和叶琅台异口同声:“她是惊鸿司游影?!”
“是的呀。”管家媳妇说:“别看她表面像个娇滴滴的姑娘,办起案来可狠了,惊鸿司的审讯手段我也略有耳闻,哎哟,真怕您听完吃不下饭。”
叶琅台面容扭曲,额头渗出虚汗,他居然去招惹一个游影……
叶琅萱眉头越拧越紧:“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外地人,背景不明,那他们几个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吗?”
管事媳妇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应该是吧……哦,谢老四是他们的表妹,前几年谢大掌柜突然在饭桌上提起四姑娘的身世,大伙儿才知道这层关系。”
叶琅萱琢磨片刻,猝然发出一声冷笑:“呵,偷香窃玉的把戏。”
叶琅台回过神:“不是亲兄妹啊?那就好……”
“好个屁。”叶琅萱啐道:“眼下连乱.伦的把柄都没了,侯府的差事还怎么办?”
“告诉父亲,谢家有惊鸿司的背景,让他亲自出面吧。”
叶琅萱挥手让下人们都出去:“不对,你还记得昨晚饭桌上谢知易说的话吗?他尚在人世的小姨……那不就是谢宝诺的生母?!”
叶琅台摸不着头脑:“啊?她生母怎么了?”
叶琅萱眼珠子转得飞快:“抛夫弃女远走高飞,嫁得如意郎君,怕别人知晓她的过去,躲还来不及……你不觉得他当时的语气非常冲,好像在讥讽什么人吗?”
“对啊,莫名其妙。”
“并非莫名其妙,他是在小娘现身以后才突然发作的。”叶琅萱眯起眼睛冷笑,神情逐渐笃定。
叶琅台还一头雾水:“小娘?你是说他们认识?”
“谢知易说他们随母姓,又提到小姨,用你的脑子好好联想一下。”
“小娘、小姨……啊?不会吧?”叶琅台大惊:“我看就是巧合,不过都是姓谢的罢了……小娘进我们家之前嫁过人还生过一个孩子?从未听她提过呀!”
叶琅萱冷哼:“藏还来不及,她若主动暴露这段前史,爹爹未必肯收她。”
“这都是你的猜测,未免太过天方夜谭。”
“哼,既然骨肉相见,总会漏出蛛丝马迹,走着瞧,我会抓到把柄的。”
……
是夜,宝诺和谢知易回多宝客栈吃饭,谁知谢昭敏已经在店里恭候多时。
她行踪极其低调,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进店便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谢倾也不认得,只当她是寻常客人。
宝诺正要回后院,忽然发现一个贵妇径直朝自己走来,几乎拦住她的去路。
“宝诺。”
谢昭敏笑着和她打招呼,神色温柔,笑意未达眼底,那种不着痕迹的冷漠是宝诺熟悉的东西。
谢知易的身影忽然挡在跟前。
“知州夫人。”他周身寒气,像一只冷血动物,沉声问:“你找我妹妹有事?”
谢昭敏这辈子没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个女儿,前尘往事早已被她抛诸脑后,恨不能通通抹除,水一样消失无踪才好。
可她偏又出现在自己面前,提醒着那段令人厌恶的过往。
谢昭敏坐在后院石桌前,手指抚摸瓷杯,前边大堂喧闹的声音传来,这间客栈的生意实在红火。
既然兄妹二人不怎么缺钱,应该不会为了银子来纠缠她,这点可以暂且安心。
不过他们招惹了建平侯府和宁国公府,是福是祸尚无定论,眼下需以安抚为上,不可把话说绝。
“知州夫人痛快些吧。”谢知易提醒:“我想你也不希望被人发现你来这儿。”
谢昭敏松开茶杯,握住手腕的翡翠镯子:“昨晚给你娘烧纸,想起那年最后一次见面,闹得那样难看,真是悔不当初。”
谢知易对她的剖白没多少兴趣,拉过宝诺的手,十指交错,慢慢磨蹭她的掌心和手背。
对方不接话,谢昭敏只能更加主动:“你脱离宗门平安长大,做一个客栈掌柜,过踏实日子,已经十分有出息了。”
“说重点吧。”谢知易失去耐心。
谢昭敏侧身斜坐,面朝着他,仿佛看不见宝诺,将她排除在外。
“听小姨一句劝,侯府的孩子留不得,实话告诉你,我家老爷一定会采取强硬的手段,他身为知州,只需随便寻个由头将你下狱,客栈也给查封,你们斗不过的。”谢昭敏语气诚恳:“我冒险出来跟你说这些,绝非危言耸听,民不可与官斗,你千万别犯糊涂。”
谢知易:“我家的事都由宝诺做主,你得问她。”
谢昭敏微微一愣,这才望向她的女儿。
印象中的宝诺从小就会察言观色,总是想方设法地讨好她,怕她离开家一走了之。每次谢昭敏和文淮彬吵完架,宝诺就一瘸一拐晃来晃去,要么拿果子给她吃,要么把自己做的布偶娃娃给她看,小心翼翼地讨母亲欢喜,盼着她消气。
谢昭敏对她的认知依旧停留在那个时候。
即便她长大了,此刻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面色淡淡,亭亭玉立。
可谢昭敏心里依旧瞧不上这个女儿。
因为她是文淮彬的种。
因为厌恶文淮彬,同样也厌恶这个代表着她糟糕过去的女儿。
只是现在的谢昭敏经过多年沉淀,有了身份和谋算,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张牙舞爪了。
“宝诺啊,你跟着哥哥长大,比在乡下好吧?”谢昭敏笑说:“你和琅萱琅台是怎么交上朋友的?他们性子娇贵,脾气古怪,你还是少来往,那两个祖宗说翻脸就翻脸的。我如今虽为知州夫人,但在府内并没什么话语权,过去的旧事亦无人知晓,倘若他们发现你的身份,恐怕会对你不利,所以往后还是少见面的好。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想去的地方,我来安排,钱不是问题。”
宝诺盯了她一会儿,不禁失笑:“平安州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会去。今日是你找上门,不是我要见你,叶夫人,我们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你犯不着在这儿虚与委蛇,假得很。”
谢昭敏猛地攥紧手指,她居然这么对自己说话?
哦是了,她必定积攒了许多恨意,埋怨她当初抛夫弃女一走了之。谢昭敏抬起下巴,并无任何心虚羞愧,自觉理直气壮。倘若宝诺出口责怪,她更有一番道理等在那里。
母亲又如何,辛辛苦苦生下她,受尽生育的痛苦,已然牺牲够大,难道还要将一生都搭在她身上?既是文家的种,抚养的责任自然该由文淮彬承担,有什么道理批判生母?
谁活在世上不遭罪?
谢昭敏走到今日,背后咽下的苦楚有谁知晓?凭什么谢宝诺就不能吃苦?
作为生母,她一点儿也不欠她。
别想来高高在上审判。
“呵呵,你自然是有骨气的。”谢昭敏微微挑眉;“我知道,当初抛下你远走高飞,你……”
“我二姐的孩子你也别惦记。”宝诺没耐性听她绕弯子,直截了当把话说开:“知州大人想耍什么花招尽管来,多宝客栈受得起。”
谢昭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当她赌气撂狠话,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跟她那个爱吹牛的爹一样:“京城里的贵人不是你能招惹的,别说他们,我家老爷朱笔一批,于普通人来说便是灭顶之灾。你不要以为我能替你们善后……”
“好大的官威啊。”宝诺冷道:“叶东赋花钱买来的仕途,能力平庸,多年不得晋升,靠着巴结贿赂皇子才坐上知州之位,如此蝇营狗苟的官员,实乃朝廷之蛀虫,他若想仗着权势陷害多宝客栈,我跟他没完。”
谢昭敏屏住呼吸,不料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里虽然震惊,但不想被她压下去,遂无谓地笑了笑:“好吧,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知州夫人优雅起身,不紧不慢地离开客栈。
看来兄妹两个不知深浅,油盐不进,此番必定要得罪公侯权贵,谢昭敏留在平安州恐遭他们牵连,不如带三郎回奉城,远离是非旋涡才好。
她心里做着谋划,回到州衙内宅,忽见正院厅堂灯火如昼,一家子整整齐齐地等在厅内,气氛古怪。
“哟,小娘回来了。”叶琅萱起身相迎,走到廊下抱着胳膊笑睨她。
谢昭敏预感不妙。
叶东赋坐在圈椅里,面色沉沉,见她进来,随手放下茶盏,啪嗒一响。
“怎么今日忽然想去庙里烧香?”叶琅萱打量她:“还说吃完斋饭再回来,小娘怪有闲情逸致的。”
谢昭敏没答话,自顾走到叶东赋身旁:“老爷。”
叶琅台朝管家招招手,立在廊下的小厮躬身进门听候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