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意识到他想拉近关系,她又缩回壳子里去。
谢知易垂下眼帘,默然咬了口馒头,算了,不提也罢。
……
谢倾的警告并非全然废话,宝诺因为这些天的暴饮暴食,身体很快就出了问题。
先是吐得天昏地暗,早饭午饭全都吐个干净,接着开始发烧,浑身滚烫,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病成这样自然没法再赶路,否则霜寒天再受凉只怕一命呜呼。
谢知易找到一户渔民家住下,伍仁叔请来大夫替宝诺看诊,大夫开了药方,又去镇上抓药回来煎煮。
“娘、娘,你别走……”宝诺烧糊涂了,整宿说梦话:“爹死了,没有人要我,娘,救救我……”
谢知易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有时她半夜清醒,喉咙干涩无比,一双手便将她捞起来,茶水喂到嘴边。
“慢点喝,当心呛着。”
是谁这样搂着她,呵护她?
宝诺眼泪滑下来,迷迷糊糊地喊:“娘……”
天性使然,没有哪个孩子不惦记她的娘亲。
哪怕那个娘亲早已将她抛弃。
高烧昏睡的这段时间,宝诺并非全然失去意识,她记得汤药很苦,苦得她一边喝一边反胃。
谢倾说:“捏着鼻子灌下去!否则她喝不下!”
谢知易没有这么做,他轻言细语地哄:“再喝一口就给你吃糖。”
宝诺喝了,他便塞一颗冰糖山楂给她舔一舔。
“很乖,再来一口。”
谢知易有的是耐心。
夜里宝诺吃了半碗稀饭躺下,没一会儿肚子难受,五官痛苦拧起,谢知易凑近询问:“怎么了?”
她想吐,控制不住地作呕,身体往旁边一翻,胃里抽抽,喉咙涌上异物感,就这么吐了出来。
谢知易怕她把自己弄脏,用手接住,一点儿没漏。
当晚又出一身汗,第二天醒来却精神大好,病退了,身上无比松快。
天刚亮,公鸡打鸣,伍仁叔睁眼起来,正穿外衣,突然发现炕上少了个人,顿时一惊。
“老四呢?!”
众人被他吵醒,谢知易往旁边摸去,空的。
“难道半夜被人偷了?!”谢司芙骇然。
“不可能,有人进来瞒不过我的耳朵!”伍仁叔随手拿起长刀。
谢知易立刻起身下床,外衣也不穿,面色如铁,疾步走到屋外,见主人家正在院子里喂鸡,他径直逼近:“我妹妹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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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渔夫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唬了一跳。
“小姑娘在灶房里呢,哎哟,没见过这么勤快能干的孩子,非要给你们做饭。”
谢知易立马调头直奔土灶房。
宝诺果然坐在干柴堆旁生火。
伍仁叔松一口气:“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把我吓得够呛。”
谢司芙拍拍胸口:“老四,你病好了也不说一声。”
谢倾倒头睡回笼觉。
“诺诺。”谢知易走过去蹲在她跟前:“你病才刚好,别干这些脏活累活。”
宝诺摇头:“我可以的,早饭很快就做好了。”
谢知易看着她利索的动作,默了片刻,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生病耽误行程,所以想弥补?”
宝诺手握火钳子顿住,脸上露出尴尬的笑:“都怪我。”
谢知易屈指轻轻敲她额头:“又说傻话,谁会责怪病人,心疼还来不及。”
渔夫的媳妇儿进来招呼:“丫头玩够了吧,快出去,收了你们的银子,烧水煮饭都交给我。”
谢知易回房更衣。
宝诺端着一盆热水进屋,搁在木桌上,拧了张帕子,递给他。
“嗯?”谢知易接过:“给我洗脸吗?”
宝诺站在原地仰头看着。
等他擦完脸,宝诺又放在热水里搓,拧干,再递给他。
谢知易不明所以。
她抿着唇,上前拉过他的手,替他擦拭掌心。
于是谢知易突然间领悟,不由得莞尔失笑:“你想把我手上的皮搓破吗?”
宝诺低头专心致志:“我吐的东西,脏。”
“早就洗过了。”
她不语,只觉得抱歉,这么漂亮的手,竟然接她的呕吐物。
谢知易也没拒绝,安安静静等她擦完,拉着她出门:“走,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
天色熹微,农家院落散养家禽,他们用小簸箕里的糠麸和野菜喂鸡。
“冷不冷?”谢知易问。
宝诺摇头。
默了片刻,她忽然道:“哥哥。”
谢知易愣住。
宝诺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仅仅因为那点儿血缘关系,只见过一面的表妹,值得他如此推心置腹,无微不至吗?
谢知易垂下幽深的眼帘,眸色与将明未明的天如出一辙。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被至亲视作多余的存在。”
宝诺倏然转头看他。
“什么?”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谢知易莞尔一笑,抬手揉乱她的头发。
“三年前见你的场景,我现在还记着呢。”他说:“长辈们在屋里争执不休,那动静像要把屋顶掀翻。”
宝诺“嗯”一声,仍旧沉浸在他刚才那句话里。
谢知易却沉浸于回忆。
“当时我想劝架,想破脑袋该怎么让长辈冷静下来,心平气和沟通。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转头却发现你坐在树下发呆。那种情况,你居然能视若无睹。我有点好奇,便走过去看你在干什么。”
宝诺在看小鸡崽子。箩筐里毛茸茸一堆鹅黄小鸡,喳喳乱叫,声音又细又软。
当时谢知易也不过十二岁,见着如此可爱的小东西,顿时被吸引,坐到她身旁的矮凳上。
院子西南角种着高大的枣树,不时往下掉果子。
“你娘骂得好大声。”他说:“你不去劝劝吗?”
“那是大人的事。”宝诺异常淡定:“他们应该自己解决,我们只是小孩子。”
这个回答完全超出谢知易的认知,他过于早熟,很小就养成察言观色的习惯,一股少年老成的意味,别人也拿这些词来夸赞他懂事,似乎从未将他当做孩子,他自己也忘了其实自己只是个孩子。
宝诺用衣裳兜着一堆甜枣,分给他吃,两人就这么边吃枣子边看鸡崽。
“哥哥,”她忽然问:“你下次还会来看我吗?”
“嗯。”谢知易下意识点头,随后又顿住:“下次……可能不是我来了。”
宝诺皱眉不解:“不是你是谁?”
他不确定地说:“另一个我,脾气秉性很不一样。”
宝诺听不懂,自顾坚定地告诉他:“那不管,我就认你,别人都是假货,我只跟你分果子吃。”
他眨眨眼睛:“你不明白,我只是一个附庸,或许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做不得数。”
宝诺拧起眉头,语气相当严肃:“你就是你,活生生一个人,独一无二,什么叫做不得数?你是我表兄啊!下回必须是你来,换别人我断不会认的。”
……
她是第一个承认他独立存在的人。
尽管宝诺根本不明白,这对谢知易来说意味着什么。
“诺诺,”他望着她发呆的侧脸:“如果有一个更好的哥哥出现,他比我耀眼,比我风趣,比我张扬,你会更想要哪个做你哥哥?”
宝诺仰起头:“我只要你。”
谢知易垂眸想了想,喉咙滚动,有点小心翼翼:“等你真正见了他,未必还这么想。”
那副表情好可怜见的。
宝诺心肠软,明明自己处境糟糕,朝不保夕,可是看见别人示弱就难过,大概源于一种惺惺相惜的同情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