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望向院中灵棚下的遗体,起身走了过去。
宝诺倒吸一口凉气:“哥,你干什么?”
“看看。”
宝诺寒毛耸立,他要看甚?
谢随野直接蹲在草席前,端详谭镇铭发绀肿胀的脸,下颌与脸颊有抓伤,颈脖处狰狞的索沟有交叉痕迹。
“哥。”宝诺立在廊檐下,干涩地喊他一声。
谢随野又看了会儿才起身,拿起桌上的纸钱点燃,丢入铜盆。
“就这么点胆子还想做游影。”他出言讥讽:“怕死人啊?既然不是那块料,还是老实在家做四小姐,不要出去丢人现眼了。”
宝诺咬牙,攥紧拳头走进灵棚,直视草席上的谭镇铭:“我不怕。”
谢随野:“晚上可别做噩梦。”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这时张大娘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沓书稿和几本小册子:“这些都是老谭亲手写的,你们看看有没有用处。”
谢随野略抬眉梢,示意宝诺接过。
“多谢大娘。”
“不用,是我该谢你们来吊唁。”
宝诺心情复杂,这与她设想中的情况大相径庭,谭镇铭的遗孀非但没有怪罪她,反倒如此随和,如此客气,让她那份愧疚愈发煎熬起来。
两人没有久留,谢随野带她告辞离开,走到巷子口,骑上马,慢悠悠回家。
“想什么呢,你该不会还在内疚吧?”
听见这话宝诺扭头看他,脸色格外郑重:“谭先生死了,你怎么能这么云淡风轻?”
谢随野挑眉:“难不成要我给他披麻戴孝?”
“张大娘并不清楚他自尽的原因,倘若知晓,断不会那般和颜悦色。”宝诺懒得看他,别开脸去深呼吸。
谢随野:“收起你的愧疚,先看看那几本小册子。”
什么意思?
宝诺低头瞧谭镇铭的遗物,拧眉怪道:“这是他的笔记,真要翻看么?”
“人都死了,看就看呗。”
宝诺心下纳罕,打开其中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十月初七,客栈入住新客,淮北人士,身份为皮货商。”
“十月初八,谢老四与裴家少爷下棋晚归,遭到训斥,裴、甄两家为姻亲,来往密切。”
“十月初九,大掌柜离开平安州,宣称外出谈生意,实际去向不明。”
“……”
宝诺张着嘴目瞪口呆:“谭先生写这些事情做什么?”
几本册子里的内容全是半年来多宝客栈的情况。宝诺翻到最初的那本,扉页记载:“谢氏兄妹四人来路不明,背景可疑,需待详查。”
“他监视我们?!”宝诺后背瞬间僵硬,毛骨悚然。
谢随野并无惊讶:“谭镇铭是岐王门下一只小爪牙,像他这样的探子被安插在平安州各处地方,搜集情报,散布谣言,为岐王造势。你仔细想想,他的评书内容是不是含沙射影暗讽新朝?”
宝诺冷汗淋淋:“这样的人竟然在我们客栈待了半年。”
谢随野说:“算他会装。这个谭镇铭也算读书人,考了半辈子科举,一事无成,到知天命的年纪被岐王招揽,可想而知他有多卖力,此生唯一的价值皆系于此了。”
宝诺越听越不对劲:“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两天找人打探过。”没等她追问,谢随野及时岔开话题:“你应该庆幸,谭镇铭若不暴露,继续留在客栈,简直后患无穷。”
宝诺琢磨:“他是因为身份暴露才自尽的?”
“非也,他是被人所杀,尸体有挣扎痕迹,勒痕也不是自缢造成的。”
“什么?!”宝诺惊得瞪大双眼:“谋杀?谁干的?仵作难道看不出来吗,怎么没有带回衙门查验?!”
谢随野挑眉:“是啊,你觉得为什么?”
宝诺紧张地苦思冥想,幽黑瞳孔飞快转动:“仵作听命于衙门,必定是上头打了招呼,将谋杀当做自缢了结。”
谢随野唇角带笑,继续引导:“官府又听命于谁呢?”
“……岐王?”宝诺回过身:“岐王暗杀自己的探子,所为何故?”
“你再想想。”
宝诺皱起眉头:“难道是……惊鸿司?他们担心谭镇铭落到惊鸿司手里,变成岐王谋逆的罪证?”
谢随野垂眸瞥她:“还不算太笨。谭镇铭已经暴露,迟早被惊鸿司盯上,若不把他赶走,咱们多宝客栈便有包庇之嫌,到那时可就遭殃了。”
宝诺听得后怕不已,面前这沓遗物仿佛变成烫手山芋,令人悚然又作呕。她对谭镇铭的同情愧疚烟消云散,多宝客栈是她的底线,任何试图破坏客栈安宁的举动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行。
谢随野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外面的世界很复杂,表面看到的很可能不是真相,人会伪装,还会作恶,有些事情弄清楚就不好玩了。所以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会说难得糊涂。”
宝诺:“不同年龄阶段心境不同,追求也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谢随野想了想,竟然没有反驳:“说的也是。女大不中留,你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到时在外面被撞个头破血流,就知道回家哭鼻子了。”
这话的意思是同意她参加惊鸿司游影招募?
宝诺大为意外,惊喜之下扫去心中阴霾,暗暗给自己鼓舞士气,在外面遇到再难的事也绝不哭鼻子,绝不让他看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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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万万没有想到,谢随野难得对宝诺放宽松,默许她准备惊鸿司的考核,谁知谢知易竟然明确表示反对,不准她参与,还要求她立刻回学堂继续课业。
宝诺懊恼不已,和谢知易吵了一架,次日气鼓鼓地背着书袋去学堂。
过完年回来,同窗看她的眼神莫名多几分同情,有人还特意过来拍她肩膀安慰她。
宝诺不明所以。
看着身旁空荡的座位,她这才恍然大悟,裴度进了甄家私塾,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念书了,他和甄姝华的婚事已众所周知。
面对周遭意味深长的目光,宝诺烦得很:“看什么?我不能来上学吗?”
“谢家老四,你要是难受,回家歇几日,不用强撑的。”
“我好端端的,强撑什么?”
“是,没说你不好,我们都明白,没事没事。”
“……”宝诺一天也待不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她和裴度是青梅竹马,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早已暗生情愫,却被父母和门第拆散,活脱脱一对苦命鸳鸯。
宝诺都能猜到他们背地里怎么嚼舌根。
“谢家老四一定伤心坏了,出来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也真难为她。”
“其实早该有自知之明,甄家与裴家本就是姻亲,再说人家什么门第,那甄老爷迟早要回京城做大官,裴度将来也要走仕途,怎么可能娶一个市井女子。”
“如今这些姑娘会读书会认字,看多了话本,怕不是心存幻想,以为情郎愿意为她放弃前程,与父母决裂,带她私奔去?”
“呵呵,想多了,戏台子没搭好,她们倒戏瘾大发起来。”
……
宝诺莫名其妙受了一整日的同情,回家倒在床上生闷气,连晚饭也不下楼吃。
掌灯时分,一双沉稳的步伐踩着木楼梯上来,越走越近,宝诺晓得是谁,转过脑袋面朝里侧,不予理睬。
“嘎吱”一声,房门推开,谢知易端着漆盘进来,把饭菜放在桌上。
宝诺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谢知易靠近床榻,挨着旁边坐下,推推她的背:“为什么不吃饭?”
“挺尸。”
她冷冷回答,左脸压着枕头,肉乎乎的,怪可爱。
谢知易附身凑近瞧她:“我明天就走了,你还生气,不和我腻乎一下么?”
听见这话,宝诺眉头紧锁,坐起身瞪住他:“哥哥,你究竟在外头做什么,还要瞒我到几时?这些年你每次出远门可知我有多担心,怕你遇到危险,怕你不回来,更怕你死在外面。以前你觉得我小,很多事情不该问,那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糊弄!”
谢知易看着她,沉默片刻:“从没想过糊弄你,事关重大,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
宝诺冷笑:“这正是冠冕堂皇的糊弄,二姐三哥和伍仁叔都知道,偏瞒着我……”她说到这里咬了下唇:“就我是外人,不能听你们的秘密。”
谢知易手指微动,胸膛起伏,不禁掌住她的下颚,让她直视自己:“你是我最亲近的人,这点还要怀疑吗?”
宝诺抿嘴不语。
他不忍心疾言厉色,暗自叹息:“大家想保护你,希望你在天真无邪中长大,不要沾染那些残忍的脏东西,你没有被血腥玷污过,你是干净的,我们这些年是在守着你过日子,明白吗?”
宝诺心下一怔,瞳孔晃颤。
相处时间太长,习惯了客栈的营生,每天看他们像普通人那样忙于生计,几乎忘记他们来自江湖,身上很可能还有血仇。
宝诺忽然觉得自己任性,垂下眼帘喃喃开口:“对不起,哥,我刚才语气太冲了。”
谢知易揉她脑袋:“知道你关心我,在乎大家,所以才着急。我答应你,不会等太久,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嗯。”
“还生气么?”谢知易掐了掐她圆润的脸颊:“饿不饿,先吃饭吧。”
“不饿,不想吃。”宝诺顺势依偎进他怀里,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哥哥,你这次离家要是敢超过三个月,我再也不理你。”
“这么严重?”谢知易笑:“那我可不敢。”
翌日,宝诺给谢知易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二三里,舍不得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