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何止小出风头,从里到外,连大营周围树上打瞌睡的乌鸦都晓得她这号人物了。
才第一天。
倘若伍仁叔得知她如此高调,必定焦急叹气,用无可奈何的表情。
天色渐晚,众人散了,宝诺去浴房洗澡,沿途遇见的人都用赞赏的眼神望过来,她怪不好意思。
沐浴的地方有隔断,方寸之地,每人只能用一桶热水,且洗漱不能超过一盏茶的功夫。如此紧张的环境,自然不如在家里那么便利,但宝诺适应飞快,以前在家喜欢泡澡享受,磨磨蹭蹭悠闲懒散,可是现在也能跟上苛刻的节奏,迅速把自己搓干净,利索痛快,感觉也不赖。
沐浴完,换下的脏衣裳放在桶里,拿去浣洗处清洗,一天下来早已被汗水浸湿,每日都得勤换。
宝诺刚提着水桶走出浴房,倒是和郑春荣打了个照面。
谁也没理谁,宝诺自顾往水槽方向去,感觉身后有道目光死死紧盯,没带几分善意。
夜里大伙儿又聊得热络,宝诺犯困,早早上床休息,养精蓄锐。
亥时初刻熄灯,营舍逐渐归于沉寂,幽冷月光从纸糊的窗子映照进来,熟睡的姑娘们仿佛形态各异的陶瓷,每一个都独一无二。
就在万籁俱寂之下,郑春荣悄悄爬下床,鬼鬼祟祟的手朝宝诺的靴子探去,摸了会儿,顿住,心下又惊又喜,笑意攀上脸颊——原来如此,好好好,她终于找到机会替姝华小姐出气了。
次日清晨,照常跑完步,所有人在大营前集合。
根据昨日的表现,教官突然宣布了几名淘汰者,够残忍,七日一考,但淘汰名单随时产生,促使大家绷紧神经,时刻不得松懈。
“太可怕了。”五号听完名单,没有自己,暗松口气:“被刷下去还不能立刻走人,得等到山门打开……留在此地看我们训练,他们得有多煎熬啊。”
宝诺没有搭话。
郑春荣瞥了她一眼。
今早起床时,郑春荣似笑非笑地哀叹,对她说:“你也不容易。”
宝诺不知所谓。
郑春荣忽然举手。
“敢问教官,选拔标准和淘汰标准为何?”
听见这话,秦臻眉尖微蹙:“前日已经说明选拔标准,你没有听吗?”
郑春荣抬头挺起胸膛:“考核针对骑射和兵器的掌握程度,我听见了。”
“那你还问?”
“不明白方才淘汰的人有何不妥。”
教官板着脸:“体力太差,四肢不协调,不可能成为游影。”
郑春荣正色道:“至少他们还是健全的正常人,跛子尚未淘汰,为何身体毫无缺陷的常人却率先出局?”
宝诺转头看着她。
“跛子?”
教官们纳罕,男女两队也面面相觑。
“哪有跛子?你说的是谁?”秦臻冷声问道。
郑春荣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嗓音高亢嘹亮,要让所有人都听到:“我身边的四号!”
“啊?”
“什么?”
众人闻言咋舌,纷纷露出疑惑的神色。
“胡说八道什么呢?”一号不忿:“报告教官,三号不遗余力针对四号,把私人恩怨带入大营,唯恐天下不乱,严重影响我们训练,该淘汰的是她!”
郑春荣冷笑:“教官还没发话,你倒急着出头,怎么,只许你们结党营私孤立我,不许我说两句真话?”
一号震怒:“什么叫结党营私?你少给我扣帽子!”
无数双探究的目光朝宝诺射来,将她上上下下端详个遍,窸窸窣窣的议论和揣测从四面八方席卷,风浪般铺天盖地。
宝诺在这样汹涌的审视之下静默无言,垂眸看着地面,脑子是空白的。
“四号哪里像跛子?”教官不相信:“她能跑能跳,射箭耍刀灵活无比,甚至强过你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半分跛足的迹象。三号,你如何解释?”
郑春荣自信无比:“她的靴子里塞着脚垫,就在左脚,让她脱鞋一看便知。”
“简直欺人太甚!”一号怒指她:“凭你一句话便要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自证,这般羞辱,简直其心可诛!”
郑春荣无动于衷,勾起嘴角笑道:“倘若她不是跛子,我主动退出选拔,如何?”
教官望着沉默的宝诺:“四号,你……”
宝诺松开攥紧的手,挺直背脊,抬步出列,平静地开口:“三号说的没错,我的左腿比右腿稍短,鞋子里有特质的脚垫,用以平衡双腿步伐。”
此话一出,偌大的营地徒留死寂,方才替她抱不平的一号张嘴愣住,愕然望着她。
宝诺对一号感到有些抱歉,冲她挤出干涩的笑,转瞬即逝。
*
秦臻扶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副官也惋惜:“怎么会这样?”
郑春荣大功告成,挑眉低头抿嘴,勉强克制,以免自己乐出声。
原以为事情尘埃落定,谁知宝诺突然镇定地抬头:“报告教官,我虽有些长短腿,可是并不妨碍日常行动,这两日训练我从未落后,是符合你们选拔标准的。”
秦臻略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她在这种情况下竟还会争取。
可在郑春华眼中不过就是垂死挣扎。
教官们递换目光,各有各的想法,低声讨论:“确实是个好苗子,况且咱们又没有明文规定不许跛足者做游影。”
“不错,只看表面,谁能看出她两条腿不一样长?”
秦臻忽而心下一动,却和众人唱起反调,不近人情地告诉宝诺:“你行走正常是因为鞋垫的缘故,游影任务繁重,经常遇见突发情况,倘若你的靴子突然丢失,还能自如行动吗?”
宝诺屏住呼吸:“教官想看我脱鞋之后的状态吗?”
“嗯,你就光脚从原地跑到东边的老槐树,再跑回来。”
宝诺目测距离,再转头望向秦臻,沉静的瞳孔略微颤动。
站在旁边的五号汗流浃背,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她不敢看四号,哪怕余光偷瞄都不敢。眼下的情形过于恐怖,她都不能想象此事若发生在自己身上……打住打住,不行,光想想都要晕倒了。
“怎么,很为难么?”秦臻像个魔鬼,失望地叹气:“我不勉强你,果真为难就算了。”
宝诺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脱去黑靴,连同袜子也丢掉,就这么将自己不算健全的双脚袒露在众人面前。
“真要命,我们家老四怎么这么可怜?”
那年逃亡路上,宝诺刚成为谢家老四,夜深时分,谢司芙轻轻握住她的腿,并拢脚后跟,目测左腿比右腿短了约莫一寸。
谢知易没有说话,宝诺假装熟睡,一动也不敢动。
当时她心里那个害怕呀,真怕他们嫌自己跛脚,权衡过后就会把她给丢了。
毕竟连亲生父母都嫌弃她是个跛子。
母亲走的时候,父亲大怒,失控一般,揪住小宝诺,将她硬塞给她娘,恶狠狠地斥责:“你生的瘸腿,自己带走,总不会连女儿都舍得丢下吧?!”
这对怨侣已撕破脸,平日里不会说出口的恶毒言语都在此刻爆发,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再无伪装。
母亲瞥着小宝诺,用近乎冷血的语调回击:“留在乡下好,不会丢人现眼,我另谋出路已经很艰难了,带个跛脚丫头更不好过。”
“呵,妨碍你改嫁?”
“我还年轻,得为自己考虑,不能受你们拖累。”
宝诺父亲突然大笑:“听见了吧,你娘嫌你是个累赘,你聋了还是哑了?快哭啊,快求她别抛弃你,说话呀!”
好凶的声音啊,宝诺被吼得发愣,脑中徒留空白,僵硬的身体被推来推去,她哭不出来,看见母亲厌恶烦躁的脸色更加哭不出来。
“这就是你的命。”母亲最后对女儿的忠告:“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不值得,别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你将来要恨的事情多着呢,想开些,好好活吧。”
后来父亲娶了周氏,整天骂她瘸子。
“长得倒挺乖巧,你亲娘为何不要你?”周氏特意提醒小宝诺:“还不是因为你瘸腿呀!晓得吧,一个瘸子连嫁人都难,你说你还有什么价值?养你就是浪费粮食,以前你们家富裕,吃得起,现在不一样了,你看周围谁家养得起吃干饭的女儿?”
小宝诺害怕再被父亲丢弃,那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于是她只能勤快干活,拼命干活,表明自己是有用的,不会白吃干饭。
……
“可怜见的,”谢司芙温柔的声音里带几分哽咽:“又瘦又小,还跛脚,我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就想哭。”
宝诺惶恐不安的心慢慢平复,原来不是嫌弃,她还有些不习惯。
那晚谢倾一直没吭声,坐在灯下忙活半夜,次日清晨,宝诺下床穿鞋,发现鞋子里多了一块精致的脚垫。
“三哥昨夜亲手给你做的,怎么样,合脚吧?”
恰如其分。宝诺低头拎起裙摆仔细打量,一样高了,两条腿竟然一样长了!
不仅尺寸正好,谢倾还用锦缎做面料,还给绣上花纹,十分精致。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谢倾抬着骄傲的下巴:“纯粹只是技痒,让你见识见识三哥的手艺。”
谢司芙笑他:“藏在鞋子里的东西,你还给刺绣,真是好兴致呀。”
谢倾不以为然:“小姑娘用的东西本就应该精致,可不能跟你一样粗糙。”
……
后来谢知易找过许多大夫给宝诺治腿,虽然有一点效果,但终究没能完全治愈。
可是宝诺一点儿也不自卑,因为她有了好多漂亮的脚垫,皮革的,丝绸锦缎的,软木的,每双鞋子配有不同脚垫,每次添置新衣,大哥都会特意找人定制新脚垫,以至于宝诺在平安州生活数年,压根儿没人发现她是个跛子。
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也都看见了。
正值槐树开花的季节,营地那棵古槐有些年头,辛香扑鼻。
宝诺早已习惯脚垫的存在,她先前做的所有训练都是在穿鞋的情况下,这让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有残疾的人。
此刻光脚踩在发烫的地面,刚跑出几步便发现不对劲,左脚越来越吃力,右腿膝盖负担更重,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明显,极不协调。
窸窸窣窣,咋舌声,嘀咕声,嗤笑声,宝诺跑到老槐树下都听见了。
没了脚垫,她果然如同废人。
连基本的跑步都成问题。
太可笑了,这就是昨晚备受吹捧的好苗子,这就是女队之光,出尽风头,受众人夸赞的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