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不断从额头滑落,宝诺看着自己狼狈的影子,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算了吧,不嫌丢人吗,何必再让他们观赏你的丑态呢?
宝诺抬起头,无数双眼睛正望着她,阳光下看不清那些面孔和神情,但即便没有表情,几百道目光的注视已经足够把人压垮。
每多跑一步,即是给人提供多一份笑料罢了。
何必呢?
回家去做四姑娘,开开心心吃喝玩乐,客栈从上到下都疼爱她,尊重她,不好么,何必在这里吃苦遭罪,受人侮辱呢?
宝诺听见自己粗糙的喘息和凌乱的心跳。
回家是好,家里什么都有。
可她难道今后每次遇见挫折都躲回客栈?
一辈子做哥哥姐姐的跟屁虫,受他们庇佑,躲在他们身后瑟瑟发抖?
笼中鸟虽安逸,她更想做广阔天穹下翱翔的老鹰,会猎食,会流血,每一口肉都是自己挣来的,展翅便能高飞,遨游天地俯瞰山河……宝诺想做那样的老鹰。
所以,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她脑子里突然说不。
接着双手攥拳提至腰际,上身微微前倾,膝盖弯曲,原路跑了回去。
不过二十丈的距离,如此漫长,如此艰难。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绯红,两颊汗湿,眼里的难堪是有的,但被更加坚定的东西盖过,秦臻看懂了那东西,三个字,不屈服。
回到起点,宝诺挺直腰背,目不斜视。
原本两队里看戏的揶揄声逐渐消失,谁都没再说话。
五号张嘴望着她汗湿的背影,心下是说不出的震撼,方才替她尴尬的心绪荡然无存,不知该怎么说,就是震撼。
一号胸膛起伏,鼻息沉沉。
教官们也静了会儿,秦臻背着手:“先把靴子穿上吧。”
宝诺听命,迅速穿戴整齐。
“根据方才的测试可以看出,你的身体条件不具备游影资格。”秦臻说。
宝诺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胸口很闷。
“可是教官,她……”
一号下意识张嘴,秦臻锋利的目光霎时瞪过去,警告的意味,让她屏息敛声。
郑春荣笑了。
“甲组四号淘汰。”秦臻正式宣布:“三号也淘汰。”
“……”郑春荣笑容僵住,不可置信:“为什么?!”
面对质问,秦臻显得尤为冷静:“举报队友,出卖同伴,这不是惊鸿司的做派。游影出生入死,必要时可以把命交给对方,而你的行为显然背道而驰。”
任谁都能听出此话背后的意思,郑春荣脸色发白,梗着脖子争辩:“你们事先没有提过这个规则,临时变卦,这不公平!”
秦臻却愈发缓和,淡淡道:“不错,规则随时补充,惊鸿司不招十全好人,但也不收狡诈之徒,此话并非针对三号,而是告诫你们所有人。”
郑春荣双手发颤:“我讲实话也有错?四号隐瞒自己跛脚,倘若进入惊鸿司,岂非祸患?我事先揭发有什么不对?”
秦臻道:“怎么,你揭发她,难道是为了惊鸿司,而非自己的私心么?”
“我……”
“骗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秦臻语气平稳:“或许你与四号有旧怨,或许将她视为竞争对手而选择检举,自利乃人之本能,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可厚非,但惊鸿司不行。昨日你们还是队友,齐心协力共同作战,今日就能揭发举报,往后你依然会为了利益出卖别的同伴。我不知道你为何想做游影,但我可以告诉你,惊鸿司不是你想象中的冷血武器。这里每个教官都有自己偏爱的下属,而我不喜欢损人利己之辈。三号,你很不幸,分在了我管制的一营。”
郑春荣僵硬的肩膀不断颤抖,死死盯着秦臻,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秦臻没再理会:“准备开始训练,淘汰者离开队伍,不要妨碍大家。”
“……”
淘汰下来的人不仅得离开队伍,连原本的营舍也不能再住,需得搬到三营之外的简陋茅草屋,等待开山门。
宝诺回营舍收拾行囊,郑春荣瘫坐床沿,四肢仿佛被抽掉力气,颓然垂丧。
“谢宝诺,你心里一定骂我活该,对吧?”
“你确实活该,但我没功夫骂你。”宝诺背上行囊拿起腰刀,转头就走。
茅草屋那边更是死气沉沉,淘汰的人四仰八叉歪在炕上,百无聊赖。
结束了,轰轰烈烈的游影选拔,才刚开始就惨淡收场,一败涂地。
第23章
到了晚上, 十来个男女围着火堆吃酒,郑春荣东倒西歪,醉醺醺地自嘲:“我哥科考失利, 爹娘希望我能混个一官半职,将来替我们老爷出力……这下好了, 灰溜溜回去,还不知如何交代呢。”
七十六号轻笑:“谁让你揭发四号, 人家招你惹你了,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
郑春荣也懊悔, 打个酒嗝:“还不是为了我家小姐……”
“怎么,你们果然有恩怨?”
郑春荣借着酒劲把那点事儿说个七七八八,听完, 男队被淘汰的十九号语露讥讽:“真看不出来, 四号竟是这种人啊。”
“小声点儿,她就在屋里呢。”
“好像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就睡?明日又不用跑步训练, 她睡得着啊?”
“估计受打击太大, 不愿面对吧,我等淘汰不算意外,她昨日那般风光,转眼成泡沫, 谁受得了啊?”
……
清晨天微亮,号角吹响,宝诺立即起身穿衣穿鞋,束紧头发,推门离开茅草屋。
“谁出去了?”其他人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不明所以。
“听错了吧,外头吵死了, 你们别说话,我困着呢。”
早起比训练还可怕,既然已经淘汰,谁还愿意吃那个苦呢?众人倒头继续酣睡。
晨跑的土路环绕一座小山坡,副官们提灯站在坡上各处,沿途监督。
忽然有人发现队伍最末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四号!”副官惊讶地叫住她:“你做什么?”
宝诺停下步伐:“跑步。”
“你不是淘汰了么?”
宝诺点头:“是啊,但我还想跟着训练,不记成绩,不影响考核。”
副官张了张嘴,愕然望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秦臻走近,居高临下,目色淡淡:“可以,但只能在列队之外,不能影响其他人。”
“是!”
宝诺得到许可,与队伍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晨跑。
她今天没有塞鞋垫,跑得有些吃力,姿态也不好看。可她想训练自己脱离鞋垫之后的行动能力,要练到像正常人那样才行。
望着跑远的背影,副官转向秦臻,笑道:“这孩子挺倔的。”
“不甘心嘛,难免。”
“我还以为正中您下怀。”
秦臻慢慢收回目光:“心性是否坚定,得看经不经得起撩拨,人受周遭环境影响,很难违背多数者意愿,鹤立鸡群要付出代价,这才第一天,看看她能坚持多久吧。”
宝诺跟在队伍后面训练一整日,此举激怒了茅草屋大部分落选者。
今天又有七人惨遭淘汰,其中竟然包括甲组五号,那个笑眯眯的圆脸姑娘。
傍晚,副官拎着两坛子酒过来给他们加菜,顺便安抚一二。
“再有几日就能下山回家了,各位安心住着,权当踏春游玩。”
这群人对惊鸿司颇有怨气,但副官一改平日刻薄面孔,笑盈盈闲话家常,他们也不好摆臭脸。
“山中风景甚好,只是不敢随便乱走,怕打扰你们训练。”
副官十分随和,拍他的肩:“你们不受约束,照自己喜欢的来便是,没有人会指手画脚的。”
七十六号笑道:“淘汰的人没有价值,自然就不管我们了。”
副官随之笑道:“其实惊鸿司没什么了不得,刀口舔血,任务重,晋升难,况且这次在平安州招募的人不会带回总部,只是留在地方任用,远离朝廷中枢,干再多的活儿也入不了天子的眼,更别提我们办差不招其他官员待见,唉,也难啊。”
听他这样讲,众人心里稍微舒坦些,十九号鼻子哼气,似笑非笑道:“正好,我爹让我留在家中打理当铺,我不过想出来见见世面,经历这么一遭才明白爹娘的用心,有些苦就不该吃,惊鸿司游影的俸禄还不如我家店铺一日流水呢。”
旁人听出他显摆的意思,不甘示弱:“我也就出来玩玩,家里不缺我挣钱。”
副官适时附和:“游影挣几个辛苦钱,若有更好的去处,我早就不待在这儿磋磨时光了。”
淘汰者们的失意被他的话安抚,愈发纵情喝酒吃肉,高歌欢闹,仿佛笑得越大声,越能证明自己不是失败的那个。
宝诺没有加入狂欢,安静地吃完饭,拿换洗衣物洗澡去。
次日清晨,她照常起来跑步,五号竟也加入,跟在她旁边一起跑。
“四号……我好迷糊呀,不是淘汰了吗,为何还要早起呀?”
宝诺说:“你可以继续睡觉。”
“我是准备睡大觉来着,”五号喘着粗气:“可是你一起床,我不知怎么搞的,如坐针毡,睡不下去,见鬼了。”
不仅五号如此,其实茅草屋其他人也受宝诺影响,再不能安稳贪睡。
“真搞不懂她在装什么,想用这种方式让教官回心转意?”
“人家准备数月,费尽心力,肯定不愿面对淘汰呀。”
“也是可怜,情场失意,选拔也失意,打击够大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