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诺:“凭他和几个蹩脚的死士,要不了你的命。”
正说着,手下急忙从外边进来禀报:“甄北扬昨夜在许家门外被人砍去左腿,陷入昏迷,甄老爷报了官,知州大人请许小姐去衙门问话,两家闹得不可开交。”
“什么?!”柳夏皱紧眉头,随即又笑出声:“甄北扬左腿被砍断?这是哪位义士的善举?”
她转头发现宝诺愣怔不语,凝神思忖,不由怀疑:“老四,难道你……”
“我哪有那功夫。”
“也对啊,昨夜累得半死,谁会绕大半座城去行凶?难不成真是许少鸳派人干的?在自家门口?”
宝诺沉默。其实她心中已有答案,差一层窗户纸,就是捅不破。
*
谢随野和谢知易讳莫如深的态度令人丧气,那些语焉不详的瞬间,点到即止,故意勾引她的好奇,宝诺愈渐压制不了心底的焦躁与愤怒。
作为最亲密的人,他未免隐藏太多。
当晚宝诺没有回客栈,之后的两三天都没有回去。
她以为这样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谁知孤独像在心口掏了个黑黢黢的洞,空着,寂寞在里面疯长。可她不明白为何会寂寞。
第七天,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毫无消减的迹象,宝诺再也无法忍耐,趁着休沐,她骑马回多宝客栈。
午后清闲,阿贵趴在桌上打瞌睡,谢司芙坐在柜台后专心核对账本,大堂只剩一桌吃酒的客人,铜炉里的炭火啪嗒作响。
宝诺往后院去,伍仁叔正歪在檐下吃酒,已经吃得半醉。
“四儿,你回来啦。”
“叔,我哥呢?”
“他不在家,早上出门了。”
这么不巧?宝诺按耐胸膛焦灼烦闷之感,坐到伍仁叔身旁,给自个儿也来了一杯。
“怎么不高兴?有人欺负你?”
宝诺摇头:“我如今是游影,谁能欺负得了我?哦,除了谢随野。”
伍仁叔闻言失笑,砸吧一口黄酒:“我看得出来,你这个丫头,表面不吭声,其实心思可重了。大掌柜走三年,心里气他呢,是吧?”
“他什么都不告诉我,这三年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勾当,通通隐瞒,难道还让我体谅么?”
伍仁叔清了清嗓子:“好在人已经回来,别跟他计较了。”
宝诺很淡地笑了笑,戳穿他的敷衍:“你也不和我说实话,二姐三哥更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知道你们有秘密,有苦衷,算了,不提也罢。”
伍仁叔挠挠头,正要开口,谁知被她掐断话头:“别说是为了我好,我是这个家的一员,该有知情和选择的权力。”
“嗝。”伍仁叔打个酒嗝,往后歪靠在软塌上:“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何必揭旧伤呢?大家都想做普通人,忘记从前的恩怨,这些年不挺好的吗?你就是小孩子心性,什么都要刨根问底。”
宝诺猝不及防开口:“他爹在哪儿,还活着吗?”
伍仁叔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宝诺却很淡定:“你们从来不提这个人。”
“提他作甚?”伍仁叔慌忙望向大堂方向:“这话可不兴在你哥哥姐姐面前说啊,不止大哥,二姐三哥都不能提,听见没有?”
宝诺瞧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知自己切中了关键,继续随意地闲话家常,旁敲侧击。
“谢随野小时候调皮么?昭颜姨母很疼爱他吧?”
伍仁叔叹了口气:“是啊,他母亲是很善良的女人,随和,仗义,不止是我,你二姐三哥的父母都受过她的恩惠。”
宝诺见他露出伤感之色,顺着话题聊下去:“我记得你说谢随野自幼苦练兵器,昭颜姨母舍得让他吃苦吗?”
“自然舍不得,可她又是极贤良的妻子,对夫君言听计从。唉,这便是她唯一的短处了。”
“哥哥的父亲很严厉么?”
“何止严厉,呵呵。”伍仁叔酒劲上来,粗声粗气冷哼:“厉濯楠就不是个人,极擅伪装,把昭颜也给骗了。”
“怎么说?”宝诺屏住呼吸。
“平日在大家面前他装得像个慈父,随野五岁起便时不时跟他去云崖闭关,短则十天,长则月余,这种时候厉濯楠撕下假面,用极端的法子逼迫随野习武,不许他落后于宗门内其他的孩子。有一回冬天,昭颜身怀有孕,让我去云崖给他们父子送衣裳,谁知却看见随野光着半身站在雪地里扎马步,冻得嘴唇发紫,身上还有鞭痕!”
宝诺不由攥紧双手,眉头紧蹙:“好歹毒的爹。”
伍仁叔也气得面色绯红,醉意上了头:“我当即上去质问厉濯楠,他倒是巧舌如簧,一堆苦口婆心望子成龙的大道理等着我,说得那叫一个恳切,我被他骗得团团转。”
“你告诉姨母了吗?”
伍仁叔无比懊悔:“她当时怀着孩子,我哪敢说这个刺激她……后来她给随野洗澡,发现身上的伤,找厉濯楠对峙,夫妻二人发生争执,昭颜激动之下小产了……”
宝诺捂住额头,胸膛闷得发慌:“后来呢?”
“厉濯楠那张嘴,又把她哄好了呀。”伍仁叔猛地灌酒:“他保证不再对随野施暴,又做回慈祥的爹。”
“果真?”
“是啊,毕竟昭颜会检查孩子身上有没有伤。等到此事过去,厉濯楠又带着随野下山历练,倒是没打他,而是教他杀人。”
宝诺五官皱起,简直匪夷所思:“他才五六岁。”
“好孩子,你大哥如今没有变成魔头,已经算他的造化。我记得他八岁那年,我去市集买了一只小土狗,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他,他欢喜得不得了。”
“小狗?”宝诺愣怔:“他不是讨厌小猫小狗吗?”
伍仁叔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叹出,摆手道:“他喜欢的呀,爱不释手,睡觉都把小狗放在被窝里,整日形影不离。”
宝诺张嘴屏住呼吸,额头渗出细汗。
“可是厉濯楠很讨厌,认为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还敢为了一只宠物跟他顶嘴。”
宝诺额角突突直跳。
“然后他、他把随野的小狗杀掉,做成肉汤哄他吃下,吃完再得意洋洋告知他实情,问他味道如何。”
宝诺脑中的神经烧烫崩裂:“什么……”
伍仁叔摇头叹道:“从这件事情之后,知易出现了。”
“……”
疯了,当真疯了,这是人干得出来的事??
宝诺额头那根筋痛得厉害,手发抖,想砍人:“你和昭颜姨母为什么没有保护他?你们在做什么?”
“我,我们都不知道,厉濯楠只有在单独和他相处时才会露出真面目。”伍仁叔满脸愧疚。
“哥哥自己也不说吗?”
“他小的时候哪敢啊,唯恐厉濯楠把他娘给杀了,所以什么都不说,直到知易出现,像是变了个人,随野会跟厉濯楠顶撞,知易不会,他懂事极了,从不让长辈操心。”
宝诺整个头晕目眩,透不过气,脑瓜子嗡嗡直鸣。她从未想过,哥哥的病是这么来的,竟然是这么来的。
……
掌灯时分,谢随野从外面回到客栈,径直上楼回屋,周身带着酒气,意兴阑珊。
宝诺好些天没露面,大概被他的狠辣手段吓着了吧,她很聪明,能猜到甄北扬的断腿和他有关,可是又很笨,刨根问底,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真相。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看来已经超出她接受的范围了。
真是个胆小鬼。
谢随野掀起毡帘,屋里亮着灯,宝诺正歪在贵妃塌上翻书。
他一愣。
“哥哥回来了。”她眼睛也没抬,穿着银红衣裳,腰间搭着他的狐皮大氅,铜炉里炭火烧得通红,她的脸也是红的。
谢随野不语,走到桌前坐下,抬手扶住昏沉的头。
宝诺闻到浓浓的酒气,夹杂清新缱绻的脂粉香,宝诺转头瞥过去。
“你从哪儿回来的?”
他闭眼轻按额角:“游二哥府上。”
宝诺淡淡道:“有云梦楼的姑娘作陪么?”
“他请了花魁出局吃酒,不知是哪个楼的。”谢随野睁开眼,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宝诺面无表情:“去年底查官员宿娼,云梦楼正时兴一种香料,好像叫软苏香。”
“是吗。”
“离得多近啊,你身上都沾着气味。”
谢随野一怔不怔地盯住她,酒意消失大半,他思忖着,随手拿过一只茶碗,指腹绕着边缘缓缓画圈。
“中间隔着两三个人,不算近。”
宝诺默不作声收回视线,把书竖起来看。
实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谢随野的视线没有从她脸上挪走,片刻也没有。
“好些天不见,今日怎么舍得回家?”他似笑非笑道:“又来我屋里找什么?”
宝诺平静地反问:“甄北扬断了条腿,你知道吗?”
谢随野目色微敛,略有些讥讽:“这么关心他?原来又是为了查案才回家。可惜我没那么闲,姓甄的断不断腿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干系。”
宝诺忍耐片刻坐起身,瞥他两眼:“你觉得谁会下这种狠手?”
“不知道,仇家吧。”
“我还以为是你派人干的。”宝诺就这么说了出来。
谢随野看着她,默然半晌,问:“你希望是我吗?”
“知州衙门正在追查此事,我不希望那个人被查到。”
“为什么?”
宝诺别开脸,眉目间隐含萧索之意:“因为他替我分担了罪孽,做了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谢随野歪下脑袋端详,似有疑惑和愕然:“罪孽?从何说起?”
宝诺避开他的视线,起身来到桌前摆弄茶壶,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渴,但想离他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