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野一时并未开口,只是仰头看着她,嘴边的笑意没有消散,眼睛眯起来,慢条斯理起唇:“妹妹什么样,兄长又该什么样?我也没见哪家的妹妹趁睡觉时亲她哥哥的嘴。”
他说出来了?
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宝诺头皮发麻,想撞墙。
极度的混乱之后心潮诡异般恢复平静,她理直气壮又无所畏惧:“亲就亲了,我看你享受得很,装什么?”
不等他开口,宝诺立刻又说:“哦,你怕蜚语流言?我也怕得很,往后还是保持分寸为好,如这般深夜共处一室的情况应当避讳,你说对吧?”
谢随野未曾反驳半字,他一点儿都不恼,就那么看着她,仿佛洞悉一切,掌握一切,不疾不徐。
真讨厌。
宝诺扭头就走。
*
次日,她照常去镖局附近盯梢,章挥不露面,她便跟踪他的儿子章雨伯。
说来可笑,章挥来到宴州改名蒲察元挥,却叫他儿子继续以章姓示人,到底还是摆脱不了做爹的权威诱惑与认祖归宗的香火观念。这个章雨伯更奇特,小时候他爹抛妻弃子独自跑路,他娘因此惨死,而他自己被丢弃后惨遭仇家报复,备受摧残,到头来竟然还要认这个爹,真是父慈子孝。
宝诺忽然想起谢随野的爹。
那个比毒蛇还黏湿恶心的变态渣滓,如今是死是活?
祭祀时二姐三哥说,他们的仇终于报了,和谁的仇?怎么报的?
谢随野当初逃离永乐宗和宴州,千里迢迢远赴平安州落脚,为什么后来又主动回去?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宝诺想着想着险些走神。
章雨伯的马车停在潇潇馆前,放眼望去,这条长街乃是宴州最为声色犬马的销金窟,秦楼楚馆风尘地,白日宣淫歌舞笙箫,多么颓废迷离。
宝诺打量那座奢华的潇潇馆,想继续跟进去,不料却被伙计拦在门外。
“不招待女客。”
她以为宴州城开放,能随意进出烟花巷柳,原来想当然了。
不过她已做好对付章雨伯的计划,用他逼迫章挥现身,算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
次日,宝诺换上男装出门,特意画粗眉粘假胡子,举手投足也做足男子的姿态,伪装得当。
然后她下楼,在谢随野疑惑又愣怔的目光中摇着折扇离开。
章雨伯今日去乐坊听曲儿,在二楼雅厢里吞云吐雾。近来兴起一种水烟,波斯商人从他们老家带来,用金银、玉石和陶瓷打造的水烟壶,章雨伯用的这只足有半人高。
小厮朝碗里放置炭火,没一会儿水壶内咕噜咕噜冒泡,通过丝绸包裹的皮革软管缓缓吸食加热过的烟料,浓郁芬芳的烟雾充满整个房间。
“真舒坦……”炕桌旁的蓝衣青年眯着眼睛吐气:“叫几个姑娘进来一块儿吸,更舒坦。”
章雨伯却反应冷淡:“没意思。”
“你近来怎么了?连花月楼都不去了?整日来这儿听曲抽水烟,莫非挨了你家老头子的教训?”
“他才不管我。”章雨伯不屑一顾:“每天吃山珍海味也会腻,女人嘛,说到底千篇一律,没多大差别。”
蓝衣青年笑道:“这种事还能腻?你该不会纵欲过度,用坏了吧?”
章雨伯哼道:“我夜御三女的时候,你还在偷看春.宫.图解闷呢。”
这章雨伯当初做小倌,被迫服侍男客,长年累月下来,身心摧残扭曲,如今做了镖局的少东家,有钱有势,便将自己所受的屈辱加倍发泄在娼.妓优伶身上。
花月楼与寻常青楼不同,他们从各地买来少男少女,专门为有特殊癖好的顾客提供服务,其中大部分人都会遭受虐待折磨,大大满足了章雨伯这类病态残忍的恩客,倌人们只有成为尸体才能离开花月楼。
“你家老爷子不是让你接近棠玉浮?进展如何?”
章雨伯吐出浓郁的烟雾:“人家是掌门千金,矜持贵重,又不出来玩,我上哪儿接近去?”
“什么千金,不就是薛掌门收的义女?咋那么高贵呢?约出来玩儿不行?”
章雨伯冷笑:“我爹巴结姓薛的,指望我拿下他的女儿,促成两家姻亲,可人家也不傻,九华门的头儿,哪里瞧得上区区一个镖局。”
两人百无聊赖地抽着水烟,商量晚上去赌场消磨。楼下大堂热闹,今日乐坊新来的舞伎正在翩然起舞,几个吃醉酒的男子起哄,让她边跳边脱。
章雨伯听见动静总算来了兴致,晕晕乎乎走出雅间,靠在栏杆看戏。
舞伎与老板签订契约,只卖艺不卖身,谁知初次登台便遇见地痞流氓,吓得花容失色。
“我做舞者,乃是正正经经的舞者,你们想看那些下作的东西,请往别处去!”
“哟,装什么清高呀,都是供人取乐,偏你别具一格高人一等啊?”
舞伎冷着脸转过头,希望这间乐坊的老伙计能出来帮她说话,谁知伴奏的乐师置若罔闻,摆明了不想趟浑水。
章雨伯最爱看人被糟践的戏码,尤其当众糟践,有趣得很。
“宽衣!宽衣!”
舞伎被这场面惊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你跑什么?”起哄最凶的大胡子上去朝她逼近。
舞伎咬紧嘴唇几乎要哭出来。
“人家不愿意,你听不懂人话么?”
眼看就要逼至绝路,突然有个小白脸上台,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挑衅。
“你谁啊?”
宝诺利落地收起扇子,上下打量一番:“自然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英勇侠客。”
“哈哈哈哈!”大胡子放声嘲讽:“就凭你这小白脸,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碾碎!”
周遭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子,宝诺气定神闲:“既然大家爱看人脱衣裳,我也不能扫兴不是?也罢,索性让你们看个够。”
第37章
谢随野把账本和算盘放在一旁, 端起精致的瓷盏,抿了口茶商送的北苑贡茶,然后看着跟前的暗枭, 淡淡开口:“你说什么?”
“……”暗枭自然听懂这不是询问,于是垂手不敢回答。
哑巴立在边上挠头。
谢随野双腿交叠, 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扫过账本,翻了翻, 慢条斯理道:“四姑娘扮成男子混入乐坊,替一个舞伎出头, 把闹事的男人全身剥光,让他丢尽颜面,然后满场追着四姑娘砍?”
暗枭这下才开口:“是, 姑娘的折扇里有暗器, 那大胡子以为她要跟自己比武,还叫嚣说让她几招, 谁知衣裳被割裂, 赤条条一览无余,一地碎布,穿也穿不回去……”
谢随野闭上眼睛揉捏眉心,暗枭又不敢作声了。
“然后呢?”
“大胡子和他两个朋友在乐坊追杀四姑娘, 章雨伯看得起劲,拍手加好,这时四姑娘跃上二楼栏杆,和他撞个正着,簪子也掉了,头发散下来甩到他脸上,他当时看呆了, 眼睛直勾勾盯着四姑娘……”
谢随野下眼睑抽搐:“她居然会来这套?”惊鸿司吃饱了撑的?教她色诱?
暗枭:“宗主,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随野没有听见,脑中不断想象宝诺在乐坊折腾的模样,早上惊鸿一瞥,她打扮得像个俏郎君,乌黑头发用小银冠束起,像玄色的绸缎。
散下来时必定如银河倾泻而下。
姓章的何德何能,居然敢碰她的头发。
暗枭自个儿晾在原地,小心打量,犹豫着要不要重复一遍。此时却见哑巴朝他比划手语,意思是:直接说,别讲废话。
“……”暗枭轻轻干咳一声:“宗主,属下奉命保护四姑娘,虽谨慎小心,但她好像有所察觉,已经猜到有人跟踪。奇怪的是,明明发现我的存在,四姑娘却没什么动作,任由我继续跟着……”
谢随野拿起算盘不耐地晃两下,翡翠算珠清脆作响:“她是游影,警惕性很强,既然没什么动作,你隐在暗处就是,一般情况她自己能处理,真有解决不了的危险你再出手。”
“是。”
暗枭前脚刚走,没过一会儿宝诺就哼着小曲儿回来了。
谢随野见她披头散发,嘴上那撇假胡子也掉了,神清气爽的样子,看来她的计划进行得颇为顺利。
谢随野白了两眼,问:“高兴成这样,你的鱼上钩了?”
宝诺倒茶解渴:“刚下钩,不过快了。”
“章雨伯那种脏东西,你也不嫌晦气。”
宝诺无所谓的态度:“那是我的任务,有什么晦不晦气的?”
谢随野不屑一顾:“我竟不知惊鸿司的任务还得出卖色相,游影连这种活儿都干吗?”
宝诺瞧他那阴阳怪气的样子,略微想了想,挑眉说:“这叫技多不压身,色相也是工具,只要能助我成事,牺牲一下无伤大雅。”
谢随野眯起双眼:“真是令人刮目相看,那就祝你马到成功。”
宝诺笑笑:“承你吉言。”
翌日。
吃过早饭,宝诺招呼哑巴,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用手比划,给他交代了活儿干,哑巴应下,当即出去准备。
谢随野冷不丁瞧着,她今日倒没扮成男人,普普通通的模样,不知心里又憋什么坏。
没一会儿宝诺凑到柜台前,问他拿银子。
谢随野扯起嘴角:“惊鸿司没给你批公费?”
“批了,但是不够用。”宝诺说:“我一会儿出去置办行头,估计得花好些钱。”
谢随野打量她:“置办什么行头?”
“成衣啊,绣花鞋啊,胭脂水粉,还有首饰,女人的东西很贵的,我手里那点儿盘费肯定不够。”
他嗤笑一声:“你这个游影当的,还得倒贴?”说着垂眼停顿片刻,问:“打扮那么漂亮做什么?”
宝诺理直气壮:“自然是为了钓鱼。”
谢随野冷着脸别过头:“没钱,自个儿看着办。”
宝诺眨巴眼睛扫视周围:“那么多古董,你说没钱?”
“有价无市,卖不出去,自然没钱。”他不耐道:“你挡着光了,旁边待着去,别妨碍我算账。”
宝诺觉得他莫名其妙:“不给就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