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放到外边,空气好。”
寝殿外有一方池塘,嫩绿的荷叶露出卷曲的叶尖,水中养了好些鲤鱼,花色各异,成群结队游荡,好似斑斓的晚霞飘过。
宝诺刚动筷子,倒是有人哼着小曲儿过来了。
红毛大头把腰间玉佩甩着玩儿,笑呵呵跑到她面前:“中午过来想蹭一顿饭,巧了,这么多菜,四五个人都够吃的。”
宝诺自然不相信他只是为了吃饭而来:“外面很乱吗?”
“全城轰动,你说呢?”红毛挑眉,忍不住地想打量她,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徐昭不是你的真名吧,四姑娘?我知道南朝游影颇擅伪装,不过想瞒过宗主却不可能,你们肯定不是什么露水情缘。”
这词儿也太难听了,宝诺眉头微蹙。
红毛赶紧撇清关系:“外头传的,我只是转述。”
宝诺不想了解那些风月流言,却问:“今日来的客人该不会就为了问这些无聊的事吧?”
“凤凰令出山,怎么能说是无聊的小事呢?”红毛道:“不过正厅来了好些人,有的确实为了打听昨夜之事,有的则是来给宗主拜晚年。”
宝诺张嘴愣怔:“春分都过了,还拜年?”
“可不是么,宗主年前突然离开宴州,底下那些人都没来得及给他拜年呢。”
宝诺咬住筷子:“怎么听上去像个大家长似的……”
红毛冲她挑眉笑道:“错了,比大家长还权威,他是永乐宗历代以来最众望所归的宗主,若是以你们南朝的规矩,都该给他立生祠。”
宝诺以为自己听错,睁大眼睛懵了片刻:“啊?”
红毛的表情不像开玩笑,隐隐透着一股骄傲和景仰:“不懂了吧?我们宗主那是从小堂主做起,多年来为宗门奔走,经营产业,土地租赁、商铺、酒楼、赌场、医馆、兵器……还有放贷,十年间永乐宗的田产、金库和势力范围扩大了十倍不止。脑子好使嘛,以前那些老顽固就知道勾心斗角撕来杀去,谁管底下人死活?如今弟兄们不必刀尖舔血,吃得饱饭,谁不想跟着他过好日子?”
宝诺若有所思点头:“他赚钱确实天赋异禀。”
红毛笑说:“诶,外头盛传宗主金屋藏娇,你懂的吧?”
怎么老讲一些难听的词儿?
“还有呢?”
“还有说他被南朝女子迷惑,是不是快公布婚讯了。”红毛挠挠鼻尖:“不过最离谱的传言说宗主弄得大张旗鼓,是为了做给棠玉浮看,故意刺激她来着。”
宝诺:“棠玉浮是谁?”
第44章
“你不知道?前任宗主棠策的女儿, 棠策死后被薛隐山救下,收为义女,那可是宴州第一美人, 不可方物。”
宝诺反应很淡:“我没听过。”
红毛托腮笑道:“宗主和她的故事比话本小说还精彩,青梅竹马突遭变故, 爱之不得恨之不能,这里头的揪心啊、隐忍啊, 可谓荡气回肠……”
宝诺抬眸打量他,默然片刻, 忽然问:“你平日是不是很爱看传奇话本?”
红毛眨眨眼,立刻打住畅想,正了正背脊:“怎么可能, 我可是个大男人, 那些闺阁女儿喜欢的东西我干嘛偷看?”
“这样啊。”宝诺自顾吃饭:“我小时候挺爱看的,长大以后才觉得过于曲折浮夸, 不过是给平淡无趣的生活打发时间罢了。”
红毛道:“并非我意淫, 宗主和棠玉浮的流言在宴州传了几年,众所周知的地步,诶,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毕竟宗主把凤凰令给你驱使……可你也知道,坊间市井最爱痴男怨女的戏码,他们非说你是那个、那个……”
宝诺明白他的意思,约莫就是什么替代品、棋子之类的:“无聊,随便说去吧。”
红毛有点意外,嘴角慢慢笑开:“你倒沉得住气,佩服, 我果然没看错。”
“你没看错什么?”谢随野的声音传来。
毛红转头看见他的身影,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宗主。”
宝诺抬眸端详,他今日竟也穿着天青色长袍,同样的西番莲暗纹,和她好似一对双生子。
谢随野的视线一直落在宝诺身上,走近了,用手碰碰她的脸,问:“饭菜合胃口吗?”
“还行。”
谢随野挑眉:“厨子是北境人,做南朝菜系估计没那么地道。”
其实已经很地道了,只是宝诺兴致不高。
红毛笑说:“这位大厨是宗主从酒楼挖来的,我馋得很,恨不得每天住山上。”
谢随野道:“你吃好了吧?”
“哈?”红毛没反应过来:“我还没开动呢。”
“去后厨让他们给你另做一餐。”
“……”
等红毛识趣地离开,谢随野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那么开心。”
宝诺难以置信:“我有很开心的样子吗?”
“大头话多,你倒有耐心听他瞎扯。”
“也不都是瞎扯,他讲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是吗?”
宝诺垂眸思忖,慢慢放下筷子:“哥哥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哪句?”
“我想问什么,你都告诉我。”
他早有准备:“算数,问吧。”
宝诺稍微犹豫了片刻:“十年前你和二姐三哥从宴州逃至南朝,昭颜姨母死于当时,你们逃亡后隐姓埋名,是因为永乐宗内斗吗?”
谢随野目色沉沉,“嗯”了一声。
宝诺问:“那你爹呢?”
“死了。”
“几时死的?”
谢随野转眸看她,勾起嘴角:“年前。”
宝诺眉间紧蹙,不太明白:“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和他断了联络?为什么?”
谢随野道:“为了查真相,养精蓄锐,然后亲手杀了他,给我娘,给谢司芙和谢倾的爹娘报仇。”
宝诺愣在当下,怔怔地望着他。
“怎么了,不是想听么,何故这副表情?”他的戏谑夹带些微嘲讽:“没想到我会弑父是吗?”
宝诺确实没想到:“你从来不提你爹,我也猜到昭颜姨母之死可能与他有关……”可是到了手刃生父的境地,那就不止有关那么简单了。
“厉濯楠,他叫厉濯楠,对吗?”宝诺从伍仁叔那里听过。
谢随野:“嗯,也是永乐宗上一任宗主。”
宝诺反应过来,永乐宗的传统,所有成员对外皆以名号代替真名,一来彰显自身,二来隐藏过去,三来保护家人。其实不止永乐宗,许多帮派和游侠都会用名号行走江湖,隐去真实姓名。
她进入惊鸿司后,只要有机会便打探永乐宗的情况,想从情报档案中挖出与哥哥相关的信息,当时只知永乐宗宗主为濯枝雨,什么都没查到。
“原来濯枝雨就是厉濯楠。”宝诺忙问:“难道十年前永乐宗的内乱是他搞的鬼?”
谢随野慢慢斟酒,神色看不出异样:“他觊觎宗主之位已久,处心积虑谋划,在宗门大会之日引发暴乱。当时永乐宗内部分为两股最大的势力,宗主棠策与其夫人繁黛。”
宝诺听得入迷:“你是说夫妻二人各自为营?”
“是,繁黛夫人性子强势,她的胞弟乃宴州有名的剑客,她与棠策在宗门内呈双主之势,威望颇高。”谢随野说:“厉濯楠便利用他们天然对立的关系,找到了突破口。”
宝诺思忖道:“夫妻一体,想挑拨也没那么容易吧?”
“有心的话,只需几张搬弄是非的嘴就能办到。厉濯楠擅长伪装,人人当他是老好人,易相处,好说话,呵。”谢随野冷笑。
宝诺屏住呼吸:“他如何挑拨离间的?”
“用了一招下作的手段,暗中散播我娘和棠策私通,让繁黛逐渐与棠策离心。”
“什么?!”
谢随野陷入回忆:“那天宗门大会,推选下任宗主,当时谣言已经传了一段时日,两派势力早已剑拔弩张蠢蠢欲动。繁黛想自己做宗主,棠策其实愿意保举她,但底下的人不肯放权。双方争论激烈之时,点破了众所周知的流言,繁黛的胞弟要棠策和我娘出来说话,给个交代。”
宝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厉濯楠精心谋划,不仅编织谎言,还制造二人背地私会的假象,让他们无从自证清白。
“我娘和棠策极力否认,繁黛尚且顾念夫妻之情,想等推选大会结束再处理此事,可就在这时厉濯楠站了出来。”
谢随野的表情露出难以抑制的恶心。
“他哭哭啼啼一副窝囊样,莫名其妙向我娘道歉,说他不够体贴周全,才引得她胡思乱想走了岔路。那番话几乎坐实所谓的奸情,厉濯楠甚至伪造了调情的书信和定情物,也就是在这时,我娘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宝诺缓缓深吸一口气,胸膛有些压抑。
可想而知,永乐宗爆发的内乱堪比灭顶之灾。
“繁黛虽然强势,我娘在宗门内十数年亦有交好的挚友,伍仁叔,谢司芙谢倾两家,还有堂口内部受过她恩惠的弟子都相信她的人品。当时永乐山杀得昏天黑地,我娘便让伍仁叔将我们三个孩子送走,远离宴州,以免遭到毒手。”
宝诺问:“你们知道始作俑者就是厉濯楠吗?”
谢随野摇头:“当时不知他背后做了那么多动作,但他跳出来指证我娘便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棠策、繁黛、昭颜姨母,还有谢司芙和谢倾的父母皆死在那场乱斗中,永乐宗七零八落,逃亡的逃亡,苟活的苟活,有的人隐姓埋名,在往后的日子里与谢随野取得联络,或潜伏平安州保护多宝客栈的安全,或返回宗门以待启用。
厉濯楠坐收渔利,在长老的扶持下登上了永乐宗宗主之位。
宝诺垂眸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这三年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回平安州?”
谢随野无谓地笑笑:“厉濯楠在查我,他不知道伍仁叔、谢倾和谢司芙还活着。我跟他演戏那么久,总不能功亏一篑,这三年不过就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顺便收网夺权罢了。”
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只是生命中不值一提的一段经历。宝诺了解哥哥,他向来对诉苦不屑一顾,因而越是轻描淡写,其中可想象的余地越是让人不安。
宝诺起身坐到他腿上,把他搂进自己怀里。
“怎么了,心疼我?”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