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似乎也习惯一个人,没打算改变现状。
——「明天有空吗?要不要出去逛逛?」
消息发出去半个小时左右,她回复:「去哪?」
当时江照在徐汇滨江附近跟朋友遛狗,比熊和泰迪在草坪里打得不可开交,朋友弯腰录视频,他拎着长长的牵引绳站在树下,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约会地点,同时打字:「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这一次聊天框静默了很久。
再次点亮手机屏幕,林霜羽盯着那句话,还是没想好如何作答。
想去的地方当然有,可是想要的陪伴对象呢?
网上最近有个很火的段子:男人就像地铁,错过这一班,下一班五分钟就到。
可是如果她想搭的只有注定赶不上的那一班呢?总不能为了上车而上车。否则对谁都不公平。
林霜羽最后还是答应了江照的邀约。
他们去浦东美术馆看展,日场票是她提前在公众号上买好的,展览主题是《对话透纳》,一位英国国宝级的浪漫主义艺术家。他们在1F观阅了长达30分钟的宣导片,制作相当精良,然而凳子没椅背,要抬头挺胸坚持半个小时实在困难,身边不少人干脆盘腿席地而坐,林霜羽今天穿的是长裙,没办法,只能继续忍。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清新剂香气,随着时间流逝,后腰愈发僵硬,她抬手想揉,江照的手率先覆上来,虚虚握了一把她的腰,将她扶稳,轻声问:“怎么不坐着看?”
“……不太方便。”
江照闻言,脱掉自己的休闲外套,向她示意:“用我的衣服盖吧。”
她有些迟疑:“万一弄脏了怎么办?”
江照状似考虑:“到时候请我喝杯咖啡就好。”
林霜羽选择接受,无论是他的外套,还是他的条件。
亚麻质地的西装外套盖在膝上,偶尔滑过小腿,触感轻薄,如丝似网,她有点不自在,从盘腿改成抱膝而坐,看完了剩余的部分。
散场后,她仔细拍掉外套上的灰尘,正要归还,却听到江照说:“摸一摸口袋。”
手指悬停几秒,隔着衣物,林霜羽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礼盒轮廓。
见她迟迟不动,江照俯身,取出那只小巧的蓝丝绒礼盒,主动塞进她手里:“前几天陪表妹逛街,恰好看到一副耳钉,感觉很适合你。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用有压力。”
林霜羽垂眸,视线从那只小方盒移至自己腕间的玫瑰金手镯,头脑短暂地产生混乱,还是摇摇头,对他说:“江医生,这个我不能收。”
顿了顿,又下定决心道:“其实——”
影厅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格外寂静,江照就在此刻开口打断:“是现在不能收,还是以后也不能?”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没有非要得到答案,但也不接受送出的礼物被退回,江照说完,先她一步往出口走,“不用着急答复,慢慢考虑。我不赶时间。”
林霜羽无言以对,只能将这个插曲暂且揭过。
3F是原作展陈,透纳的作品善于描绘光与空气的微妙关系,善于捕捉光线和大气的一瞬即逝的效果,正如那句Slogan所言,光即是色彩。不少打扮时髦的女孩站在展品前拍照打卡,江照偏头看她:“要拍吗?”
“不了吧,我拍照就只会比剪刀手。”
林霜羽盯着不远处举起单反给女朋友拍照的年轻男生,快门声清脆响起,她仿佛也被黑漆漆的镜头瞄准,而镜头之后,又是谁的脸。
江照失笑:“我还以为漂亮的女孩应该都喜欢拍照。”
她也跟着笑笑,继续向前走:“自从工作之后,喜欢的东西就变得越来越少了,没办法,社畜嘛。”
说不清具体从何时起,生活里只有上班、加班、下班,脑袋里一半时间被“毁灭吧世界”填满,另一半是认清现实之后的自我安慰,“又熬完一天”。
时间久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曾经心心念念追的番不知不觉囤了几十集;放在待打卡列表里的网红餐厅越堆越多;世界地图上圈起来的死前必去的观光胜地渐渐积灰……直到再也记不起。这种对于人生悄无声息的妥协,无异于曾经最爱看《尤利西斯》的人主动打开成功学。
边看边聊,就这么一路走到3F展厅尽头。
空间开阔,尘埃在光束里漂浮,菱格玻璃窗边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一高一低。
光影斜斜分割,划出昏与晓的分界线,女孩正在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而他心不在焉地点头,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漂亮慵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下巴微扬,正在看墙上那幅《威尼斯风景》,不说话时,身上的公子哥派头很足,影子在脚边拖得长而缥缈。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江照若有所思的声音:“好巧,又碰面了。”
又碰面了。
那部再累也要追完的番;那家再忙也要抽空去吃的餐厅;那个扣再多钱也要请假游玩的观光胜地……那本翻不完的《尤利西斯》。
第22章
玻璃窗外是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黄昏是流动的金色颜料,淌过树叶罅隙,涂在他肩头。
那双向来多情的眼睛望过来,对上她的脸,继而偏移少许,看向她身旁的人。
美术馆内温度偏低,她肩膀上还披着江照的西装外套。
脚步无可避免地停顿,林霜羽仰头看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分明两天之前还在一张床上滚到天亮。
出乎意料地,连江照都没出声。
气氛微妙,须臾,那个烫着一头羊毛卷的高挑女孩拽了拽陈梦宵的手臂,小声问:“どうしたの?”(怎么了?)
陈梦宵摇摇头,目光如水般滑过她的脸,了无痕迹。
这次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越过她走了。
展厅很大,与之前那条窄巷不同,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
女孩快步跟在他身后,举止亲昵,夹杂着低低的日语交谈,语速很快,听不清楚。
一个荒谬又合理的念头冒出来:陈梦宵谈恋爱了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伤心,而是以后还能不能再联系。毕竟关系已然越界,总不能自欺欺人地重新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
贱到家了。她置身事外般自我评价。
美术馆顶楼有一家西餐厅,全景落地窗视野极佳,从十六铺码头一直到陈毅像,能将外滩建筑群尽收眼底。
正值日落,浓烈的橙色铺满桌布,等待上餐的间隙,林霜羽和江照面对面坐着,还以为他不会提。
“霜羽,”然而,在并不特殊的某一秒,江照问:“他是你喜欢日本的原因吗?”
没有任何委婉或迂回的试探,开门见山。
林霜羽正在回复工作群里的排班表,闻言,迅速编辑好“收到”两个字,发送成功之后,将手机锁屏。
大概是她表情不太自然,江照笑容温和:“不想回答?”
林霜羽下意识摇头,又点头,给出正面答案:“是。”
她没忘记自己这次赴约的原本目的。她做不到心里想着一个人的情况下和另一个人约会。
江照并不意外地颔首,那副银边半框眼镜衬得人很冷冽,而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你喜欢他。”
是陈述句。
手机还在震,新一轮排班结束,老板正在因为一条外卖平台新增的差评发疯,满屏60s的语音让人毫无点开的欲望,气急败坏到似乎活不到明天。
晚间套餐逐一端上桌,头盘、汤、副菜,以及招牌的惠灵顿牛排,香气四溢。
林霜羽搬出腹稿:“江医生,其实我今天出来是想跟你聊——”
江照听到这里,罕见地出声打断:“他喜欢你吗?”
这次的问题直白到难以回答,她避重就轻道:“我们认识很久了,他从来不缺人喜欢。”
江照拿湿巾擦了擦手,低头切牛排,几乎算是打明牌:“你也不缺。”
与此同时,屏幕再度亮起。
以为还是工作消息,林霜羽懒得看,可眼下的气氛和话题都很尴尬,因此还是滑开锁屏。
かわいい:「展看得怎么样?」
她花了将近十秒的时间确认自己没看错。
刚才冷冰冰不理人,现在又发这种消息。
不肯留下陪她过夜,又在走之前把纽扣留给她。
会在接近零点的东京街头为了赶末班电车而狂奔,也会一掷千金买下美术馆里长年无人问津的油画,这就是陈梦宵。他就是这种随心所欲的人,仿佛做什么事都不需要理由,行为准则全凭心情。
咽下那口奶油蘑菇汤,林霜羽不想回,却还是回了:「还不错。」
かわいい:「上次的话剧呢?」
她继续打字:「也不错。」
片刻——
かわいい:「他呢?」
挺好的。
不是你说的吗?
你到底想干嘛?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知道自己很烦吗?
林霜羽垂眸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久到眼眶发涩,视线模糊,对话栏里的字打了又删,最后什么都没回。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走出美术馆正门,沿着滨江大道步行不久,路过外滩附近新开的周末市集。江照观察她的表情:“想不想进去逛逛?”
被微信上那几句话搞得心情全无,林霜羽停步,勉强集中注意力:“你想逛的话,我可以陪你。”
江照看着她,似乎在思索,目光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开口时却是截然相反的轻松语调:“我很想说下次再逛,但是又没把握下次还能把你约出来。”
脚下枯黄的梧桐叶因着“落叶不扫”的新政策堆得很厚,踩上去咯吱作响,上海的晚秋有种萧瑟的浪漫。林霜羽沉默下来。
她并非是耻于说不的人,身边来来去去的约会对象,如果见面三次还是没感觉,她会干脆利落地拒绝,最后体贴地留下一句“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当然,结局无一例外,留在对方的微信列表里躺尸而已。
可是面对江照,她竟然词穷。
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他是对的人。
他们原本就是一类人,看待问题的角度相同,甚至连感情观也相似,跟他一起度过的时间很安全,不用担心被伤害。哪怕某日分手,也一定不会撕心裂肺伤筋动骨,彼此都理智,彼此都成熟,足以体面地好聚好散。
至于东京——
实在太远了。
再过40天她的签证就要过期,末班电车不等人,富士山也搬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