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斯莱斯车窗紧闭,车轮碾过柏油马路,速度不快不慢,从她身旁开过。
像是并未注意到她,今昭也没有注意到他。擦身而过,劳斯莱斯很快开到西门,今昭也从三号路右转,往北面的教师公寓走去。
两条路,各自不同的方向。
沉寂在车厢蔓延。
孟逐溪安静了片刻,忽然问:“哥,今天第一节 课,你知道今昭老师跟我们讲了什么吗?”
孟言溪看着前方道路,过了几秒,“嗯”了一声。很轻,听不出是反问还是肯定。
孟逐溪自问自答:“她讲彼特拉克,就是文艺复兴时期那个彼特拉克。他23岁时爱上一名女子,此后20年为她写了366首情诗。今昭老师很羡慕这样盛大而长久的爱情。”
孟言溪开着车,没吱声,不知道没听见还是单纯不想搭理她。
孟逐溪扭头,漂亮的大桃花眼眨了眨:“哥,你会写诗吗?”
孟言溪淡道:“不会。”
孟逐溪放心了,话已至此,孟言溪这么聪明,应该懂得知难而退。
没想,第二周,孟言溪又出现了。
然后是第三周、第四周……整个十月,一直到十一月初,每周三,孟言溪都会在下晚课的时间准时出现在三教楼下。
一开始孟逐溪很抓狂,她哥这样摆明了想祸害人家,为此她多次对孟言溪发出严正警告。
可是后来她发现,孟言溪虽然每周都来,但他从没下过车。他只是将车停在路边,远离路灯。那个位置很黑,如果不是她熟悉他的车,连她都发现不了他,更别说对他并不熟悉的今昭,今昭可能压根都没发现他。
她不知道孟言溪想做什么。
岁宜基本没有春天和秋天,夏天过后很快就是冬天。十一月初,天气陡然转凉。这晚,上课前天气还好好的,下了晚课,外面忽然下起瓢泼大雨。
孟逐溪用书本挡着头,匆匆跑过去拉开车门。只是这么短短的一路,她身上也淋湿不少。
她抽出纸巾简单擦拭,忽然注意到孟言溪的视线安静落在前方。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好多学生都堵在了教学楼外,很快,有人的室友来接,有人的男朋友女朋友来接。不久,楼前滞留的师生就散了大半。
今昭站在教学楼外,她没有带伞,对着大雨束手无策。
她不死心地走进雨里试了试,又立刻灰溜溜地跑了回去。网约车进不了校园,她也没办法在手机上打车,只能心怀侥幸地点开天气预报想看看这场雨会下多久,如果一会儿要停,她就晚点离开。
但天气预报打碎了她的幻想。
“今昭老师。”
身后,一名高高瘦瘦的年轻男老师往她走来。外貌清俊,左手提公文包,右手拿着一把折叠伞。
今昭平时不怎么记人,同系的同事她都还没记全,困惑地看着对方。
“还记得我吗?我是周谦,人工智能学院的,秋季运动会的时候我们见过。”
上个月秋季运动会,教职工也有运动会,每个系都要派老师去走方队。理论上是自愿参加,但一般少有人自愿,于是今昭作为新入职的年轻老师,这个任务自然落到她头上。当时好几个学院一起,应该是见过。
今昭客气地笑笑:“周老师,您好。”
周谦人如其名,笑起来的时候像个谦谦君子,再加上周这个姓本身听起来就很有文化。他看了眼外面,主动提出:“今老师是准备回7号教师公寓吗,一起吧?”
今昭看了眼他手里的伞。
只有一把,如果一起,两人不可避免就要一同撑伞。她不想和人这样亲近。
她含笑婉拒:“谢谢您,周老师。不过不用了,您先回去吧。”
周谦也不强求显得唐突,转而大方将伞递给她:“那伞给您用,我再回去跟学生借一把。我今晚上的专业课,跟学生还算熟悉。”
现在这个时间,上课的学生早走光了,自习的学生晚点回宿舍自己也要用,这个借口太蹩脚。
今昭哪好意思抢别人的伞用?连忙说:“不用不用,周老师您不用管我。”
见她后退,周谦又上前一步,手里的伞递到她面前:“真没关系,您拿着,到时候还我就行。我就在学校大群里,您方便了联系我,跟我说个时间,我过来取就是。”
今昭虽然有时候比较木讷,但对方说了大群、又说了联系,她就是块木头也意会到了。
但她目前暂时没有这个意思,只能抱歉地撒个谎,说:“真不用,我男朋友一会儿就给我送伞过来。周老师,您先回吧。”
周谦脸上的笑意一瞬有点僵:“男朋友?”
今昭信誓旦旦点头,又故作等待地往风雨里看了眼。这会儿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斜前方一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停在路边。
谢谢他,今昭得到灵感,谎话张嘴就来:“对,我男朋友开车过来,应该马上就到了。”
佳人有主,周谦也只能扼腕自己下手太慢。明明上个月打听过,他们系主任说她还单身。
倒也坦荡从容,含笑和她道别,撑着伞独自走进雨里。
“哥,要送送今昭老师吗?”
雨滴噼啪砸在劳斯莱斯车顶,孟言溪沉默目睹全程,既没有开车离开,也不像有下车的打算。他就靠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站在台阶上那人。
夜色黑暗,唯有教学楼大厅的灯光明亮,她就站在那簇光里。
孟言溪没吱声。
孟逐溪怀疑她哥被人下降头了。这么多年,孟言溪商人本性,凡事无利不起早,这段时间却一天天在教学楼下等。来就来吧,他硬要祸害良家女孩她也拦不住,偏他就只是把车停在路边,也没见他上前去跟人搭讪,他甚至连车都不下。现在下雨,天赐良机,他也没打算抓。
孟逐溪忍不住提醒:“你要再不过去,一会儿就该有第二个男老师去献殷勤了。我跟你说,今昭老师在学校很受欢迎的,别说老师了,连学生都有偷偷喜欢她的。”
她话没说完,就见楼管阿姨从教学楼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黑色长柄伞。
“今昭老师。”
今昭正打算直接回去,再次听见有人喊她。
楼管笑着走来:“没带伞呢?这里有一把多的,您拿去用。”
今昭霎时惊喜,又问:“那我用了,您怎么办?”
楼管笑着说:“我有伞。这把也不是我的,本来就是学校给老师备用的。”
今昭第一次听说学校还有这好事,感激地接过。
黑色的伞,和普通的长柄伞又有些不同,收起来时像权杖,拿在手里很沉。撑开来纯黑色,也没看见logo,伞柄的位置摸着光滑冰凉,很有质感。
今昭也没多想,再次和楼管阿姨道了谢,撑着伞走进雨里。
劳斯莱斯缓缓从今昭身旁开过,孟逐溪扒在车窗内盯着那把伞看。
她没说什么,回到孟家,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绕到孟言溪那边。每辆劳斯莱斯都会自带一把雨伞,就在驾座车门内。
果不其然,孟言溪这辆空空的,伞不见了。
“哥,伞呢?”孟逐溪歪着头看他哥。
孟言溪没理她,手插在兜里,抬步走进客厅。
孟逐溪看着他,有一刹那觉得那背影寂寥极了,但是很快,她又摇了下脑袋。
不行,不能被他骗了。孟言溪从小就手段高明,搞不好这就是什么高段位的钓鱼手法。
诚然孟言溪有很多高明的手段,但这一次孟逐溪属实是冤枉她哥了。
一直到今昭后来将伞还回去,她都没有发现那把伞的秘密。也就是孟逐溪这样的人间富贵花才能一眼认出劳斯莱斯车内自带的雨伞,普通人如今昭并没有机会得见,只会觉得那把伞摸起来质感很好,应该不便宜,就是太重了。
像是孟言溪会用的伞。——这是她离真相最近的一个念头。
可惜这段时间孟言溪在她脑子里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多,她也并未特别在意这偶尔闪过的一个。
自从国庆假期不欢而散后,孟言溪再没有联系过她。这一个多月来,今昭无数次打开微信,在对话框里打过很多字,最终还是望而退步,又一次次删掉。
他于她而言,就像天上的星星。
平庸如她,怎么摘得下来?
就像那天坐错车,滴滴师傅在后面喊的:你怎么敢?
她不知道的是,孟言溪等了她整整两个月,然后生生把自己等到气消掉。
诚然他一开始不再主动接近,是打算看清她的铁石心肠后,彻底心灰意冷。但他也没想到,没等到自己心冷,先把自己等到气消了。
那天是骆珩生日,熟识的那群人都来了,连乔绵绵也来了。
乔绵绵就是孟时序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身材高挑,长相美艳,家世显赫。他当天鸽掉了,没去。他脸皮一向厚,再见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兀自坐在沙发里看手机。
周遭声色犬马,他如老僧入定。
乔绵绵踩着高跟鞋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单刀直入说:“孟言溪,要不咱俩试试呗?”
孟言溪眼皮也没抬,淡道:“不合适。”
乔绵绵笑了一声,说:“怎么不合适?你不是出了名的来者不拒?刚好,我也想尝试不同的恋情,咱俩在一块儿,不是正好?”
“不好意思,从良了。”
孟言溪从沙发上起身,于灯红酒绿里侧身出去。
那天今昭没课,久违地想去跳舞。
她现在虽然也不富裕,但比起年少时的捉襟见肘好了不知多少。下午收拾东西,看到多年前那张仅剩两次一直不舍得用的舞蹈卡,稍一犹疑,立刻打车前往惊鸿舞蹈。
十年过去,虞虞老师已经升到管理层,小冯老师也成了销售总监,大家都变成了曾经想要成为的自己。他们坐在一起闲聊,今昭笑着说要充卡,给小冯老师冲业绩。
小冯老师顺嘴问:“你卡里原来充那三十次用了吗?”
今昭:“什么三十次?”
小冯老师:“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吗?就你高中的时候,你那个同学,孟言溪,他给你充了三十次。”
隔壁教室里,舞蹈老师正在用力打节奏,“砰砰砰”的鼓点声传来。今昭怔怔看着小冯老师。
“小伙子真是深藏功与名。自己悄悄花了好大一笔钱,还非逼着我说是店庆抽奖回馈,抽到你白送的。可惜我通知你爸,你爸不愿意接受,你后来一直没过来,我也没办法告诉你。我以为孟言溪跟你说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一直没说。”
小冯老师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心疼孟言溪还是心疼孟言溪的钱。
虞虞老师对孟言溪还有印象,问小冯老师:“就是那个很帅的男孩吧?我记得他,每次带她妹来上课,她妹都不情愿,总跟他暗戳戳吵架,最后吵不赢被他硬扔进来。这兄妹俩也是好笑,妹妹上课不认真,哥哥也随便她,兄妹俩更像是一起来划水的。倒是妹妹每次从我嘴里打听你情况时,哥哥在一边默默竖起耳朵。后来你出国了,这兄妹俩就再也没有来过。”
虞虞老师笑着说:“少男少女的感情甜啊,当年可把我们这些成年人羡慕的,还要装作没看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在一起了,没想到你竟然一直不知道。”
后来,小冯老师和虞虞老师还说了什么,今昭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她呆呆坐在那里,许久,忽然起身,匆匆留下一句“抱歉,我还有点事”就跑了出去。
今天是骆珩生日,司恬和她说过,但因为地点太远,并且要晚上七点才开始,她第二天有早八,怕到时候这群人又是打牌又是喝酒的玩到很晚,他们有钱无所谓,她迟到一分钟可都是教学事故,到时候连累整个外语学院被批评,便婉拒了没去。
离开惊鸿舞蹈,她等不及打最便宜的特惠快车,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司恬和她说过的会所。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从九年前到九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