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啧啧几声, 哪里敢有意见。
南栀一边赧然地揉捏耳朵,一边依偎在应淮身上,放眼瞧着满屋子人, 没来由地生出一些今夕何夕的恍惚。
特别是偶尔对上那几张熟面孔的视线, 这种惴惴不安越发强烈。
同样在沪市,同样在一夜万两的销金窟, 同样是那群被这座东方华城, 举足轻重的几户世家娇养出来的公子哥们。
他们瞧她的眼神在起初的诧异与好奇之后,似乎和当年没有太大不同。
表面嘻哈打笑, 一口一个“嫂子”喊得热情熟络, 看不见的下方却藏有强烈质疑,不屑,以及等着看她被甩的无尽期待。
哪怕今时不同往日, 她和应淮已经领证结婚了。
这个时候,只听“嘭”的一响,紧闭的包厢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年轻女人猝不及防出现。
南栀目光和整个包厢的人一致,下意识望向来人。
年轻女人染有一头醒目乖张的亮蓝色,外套脱掉,大手一挥,随意抛给服务员。
尚且没有看清她的五官轮廓,南栀率先关注到她的穿着。
她身上只有一条吊带修身连衣裙,银色面料缝有不计其数的细碎亮片,裙摆长度刚过大腿根部,踩一双十厘米左右的细高跟,完美展现笔直性感的大长腿。
包厢顶部的氛围灯扫过,年轻女人那条裙子折射熠熠光彩,南栀被晃了下眼,心脏重重一跳,慢慢坐直起来,不再靠着应淮。
应淮觉察到,垂眸询问:“怎么了?”
南栀机械地摇摇脑袋,抬高视线仔细去瞧,果然是记忆深处,那张曾在照片中见过,艳丽四射的脸。
“我靠,你,你,你怎么来了?”一个距离门口最近的男人惊叫起来,起身要去拦她,“我们又没请你。”
“你管我来不来?”肖家大小姐,肖风起的妹妹肖雪飞傲慢斜视,蛮横地用鞋跟狠狠碾他脚尖。
他跳起来,嗷嗷叫唤:“我靠,你这个疯女人,你敢踩我!”
肖雪飞回他一个“踩的就是你这个傻缺”的眼神,扬手一把掀开他,蹬着高跟鞋走向屋内。
她看中一个位子,径直走到那人面前,也不吭声,撩起眼皮,居高临下俯看他。
在沪市,肖家是唯一一个能和应家分庭抗衡的家族,这位大小姐又是出了名的被全家老小宠坏了,放眼整个沪市没几个人惹得起。
那人立马蹭起身,讪讪让了位。
肖雪飞坐下去,也是坐到了正对南栀和应淮的位置。
顷刻间,南栀觉察到一道尖锐不善的视线扎在自己身上。
不过也只是一瞬。
肖雪飞很快收回,昂起下颌看向别处,仿若她不过一个跳梁小丑,还没有进她眼的资格。
但那一瞬间裹挟而至的漫天飓风太过猛烈,是在座那些公子哥隐匿在虚伪皮囊之下,想要掀动,却不敢掀动的。
狂妄风势直挺挺戳向南栀大脑深处,阻隔视野,强悍霸道地缠绕脚踝,将她倒立托起,卷回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无天日。
南栀刚刚考上大学那一年,爷爷还在,华彩在贡市仍是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
她作为家里孙子辈唯一的独苗苗,自幼受惯了追捧,家里长辈疼惜,家外,那些想要巴结讨好爷爷的人,十之七八在她身上下功夫,美言美语只多不少。
她遗传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外表恬静乖巧,同学之间私底下谈及校园初恋脸,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
她成绩和画画在学校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老师们无不喜欢。
如此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到十八岁,唯一受过的挫只有身体素质太一般,每到换季都会遭受一次重感冒,去医院闻好几天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然而离开五线小城市前往超一线城市,进入人才济济的沪市大学,南栀才深刻明白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从小到大被无数人盛赞过的出类拔萃,不过是参照物有限。
她或许在家乡是佼佼者,但在沪市,什么也不是。
家世,长相,成绩,甚至是她引以为傲的画画,在大学里,远远超过她的都太多太多了。
寝室有两个个高貌美的女生是沪市本地人,家里生意做到了全国拔尖,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顶奢品牌,谈论的话题往往在国外小众又新奇的地方。
南栀一门心思钻研画画,对其余诸多事欠缺了解,无法插得上嘴。
第一次和她们碰面,南栀甜笑着介绍自己来自川省贡市,她们不屑一顾,语气趾高气扬:“贡市?川省还有这个城市呢?没听说过。”
那时的南栀相当单纯天真,因此受挫却没有轻易放弃,详细地为她们介绍家乡,介绍最拿得出手的特色之一——彩灯。
南栀还热情地发出邀请:“过年期间,你们可以来贡市看彩灯,到时候联系我,住我家里。”
“谁过年留在国内啊?我们约了去澳洲晒太阳。”她们眼尾斜挑,用像是看从穷乡僻壤来的乡巴佬一样的眼神瞥了她一下。
言外之意好像还有:你确定你家里能住人?
自此以后,这两个室友没再搭理过南栀,南栀的日常生活用品放在寝室,她们都离得远远的,似乎那是生化武器,一旦不小心沾上就会惹到致命病毒。
这不是孤例,室友们有一个从初高中就开始组建的小团体,那伙自持沪市本地户口,目中无人的人又很快在大学发展。
这伙规模不小的存在应该是通过两个室友知道了南栀,只要南栀在校园碰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收到和室友相似的轻蔑打量。
南栀从前和同学关系都很要好,总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这是她第一次在人际关系上体会到挫败。
加上她头一回背井离乡,离开父母和爷爷这样久,这样远,赵晴好的大学又隔得十万八千里远,一学期碰一次面都难,南栀全然无法适应如此压抑的大学生活。
整个人仿若被抽掉了绝大部分灵气,成天浑浑噩噩,走在路上都会下意识低下脑袋闪躲视线,唯恐撞上那一伙人。
她往常一气呵成,灵感泉涌的绘画随之僵化停摆,提起轻飘飘的画笔总觉得重若千钧,一股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轰然逼近。
特别是上专业课,坐在画室,和一群一个赛一个厉害的大佬级别的同学画同一个主题时,南栀恍惚感觉只要自己一下笔,就会收获到无数类似“你怎么画成这样”“你画成这样也能来读沪大美院”“你艺考的时候别不是找人代笔了吧”的犀利质疑。
渐渐的,南栀把自己活成了蜗牛,每天远离熙攘人群,独来独往,怯懦躲入自己一片片黏起来的壳里。
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在听到那伙人毫无顾忌的嘲讽,在拿起画笔,因为快要呼吸不过来,将笔远远扔开的时候,南栀谋生过想要退学,离开沪市,逃回贡市的念头。
直至她游魂似地飘荡在校园,再度见到了那个第一天入学有过一面之缘的嚣张少年,直至在学校一次次地听见和他相关的讯息。
每每见到他那副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作品还要凌厉英挺的面庞,完美黄金比例的身形,南栀有气无力垂落在身侧,濒临死亡的右手总会不受控制地抬动食指,悄无声息地勾勾画画。
她那些不是空白页,就是被尖锐暴躁的笔锋划得四分五裂的速写本,终于慢慢有了正常自然的线条。
而此时此刻,肖雪飞那一眼蕴藏的蔑视与嗤之以鼻,比起当年那伙人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比起那些家里生意只是比华彩强那么一点,在沪市商圈根本排不进前排的半壶水,她可是实打实的顶级家族的千金。
肖雪飞今天穿的裙子和当初肖风起拿给南栀看的照片,她和应淮单独坐在高级法餐厅,晒着日光享受下午茶,所穿的大同小异。
三年过去,肖大小姐估计早就丢了那条旧裙子,但特意选了条大差不差的。
目的在于提醒南栀什么,不言而喻。
应淮约莫瞧出了南栀在肖雪飞出现后的异样,搂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捏了捏:“要不要回去?”
南栀深深呼出一口气:“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她从洗手间出来,一时间也不想回去,沿着折角拐去一边,站到走廊吹了会儿风。
微凉夜风将脑子吹得越发清醒,南栀勉强调整乱作一团的心绪,缓慢往回走。
应淮似乎不在包厢,不知道是出来找她了,还是忙别的,南栀刚走到包厢门口,便从没有关严的缝隙间,听见里面人肆无忌惮的谈论。
“这南栀还能是谁?应哥那前女友啊,”有个男的扯着嗓门在说,是那几张熟面孔中的个,“胆子特他妈牛叉,敢甩应哥那个。”
“我擦,真的假的。”
“南栀,至南……传言没诓我啊。”
听到这里,南栀愣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
当初应淮成立公司的时候,没想好名字,直接就叫“没想好”,后面有一天,他突然说想改公司名字。
他想一出是一出,不按常理出牌,南栀习以为常,随口一问:“你想改成什么?”
应淮早就考虑好了,从身后拥住她,细细磨蹭她脖颈说:“至南。”
南栀一惊。
至南,南栀。
她惊诧地回过头:“你改成这个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应淮淡声反问。
“万一,万一……”
南栀嗫嚅半晌,终究没能说出万一我们分手了,这个名字怎么办?
应淮像是听到了后面半段,眸色微沉,加重语气强调:“没有万一。”
可事实是,的确发生了万一。
南栀也终于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分手了,至南还叫至南。
至于为什么没改名字……
南栀是应淮前女友的身份一经抖露,包厢顿时像是水入热油,炸开了锅。
“不会吧不会吧,应哥不是恨死那女的了吗?怎么还娶呢?”
“谁知道应哥怎么想的?”
“应哥的心思我们要是猜得透,我们也能搞出一个那么牛逼的投资公司。”
“还能为什么?”一群粗狂浑厚的男声中,一道尖细女声显得尤其高昂突兀,“为了报复呗。”
是肖雪飞。
南栀面色生寒,搅和在双手紧了紧,无意识摸向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其他人呆滞了片刻,没太能跟上肖雪飞的脑回路:“报复?”
肖雪飞灌了一口白酒,扯起潋滟红唇,勾勒夸张眼线的眼尾斜了一下门口,含笑的嗓音堪比鬼魅低语:“拴在身边先养后杀,多爽。”
南栀心头咯噔一响,重重跌落下去。
包厢里其他人很快明白过来,七嘴八舌地附和:“对哎,很有可能。”
“应哥是谁?商场上睚眦必报的活阎王,可能真心娶一个甩过他的女人吗?”
“记得前两年,应哥公司出了内鬼,把机密偷偷卖给对家,应哥查到后非但没有立即处置,反而留他在身边,让他职位越升越高,看他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最后还通过他卖假消息,连人带对家一锅端了。”
南栀鸦羽似的眼睫扇去低处,眼底一片惊涛骇浪,呼吸沉了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