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画室 正好没在画室过。
应淮不着调归不着调, 但见她目光回归宣纸,开始落笔,便不作打搅。
他去楼下端来保温壶, 水杯, 水果零嘴,以及一盘泡芙, 以防她饿了渴了。
再轻手轻脚搬来一张椅子, 落坐到她旁边。
南栀在画画上一直有些疯魔,忍住不画还好,一旦动笔就如决堤江河,浩浩荡荡奔流东去,不可能收得住。
她生平头一回画灯, 可尝试性勾勒寥寥几笔后,沉重笔杆逐渐轻盈, 笔尖慢慢流畅,恍若画过成千上万次。
或许,她真的画过。
在过去二十六年, 每一个和彩灯产生关联的瞬间。
南栀坐姿挺拔, 眼随笔动,一眨不眨盯的是白纸黑墨, 脑中却在悄然演绎一场声势浩大的走马灯, 逐祯逐祯闪过一个个习以为常的曾经点滴。
她出生在五月,那一阵子老宅院落的老桩栀子开得极盛, 那几晚, 家中为迎接她的到来,爷爷特意赶制的几盏彩灯彻夜通明。
可以说,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一路, 是被馥郁栀子花香的明媚灯光照亮的。
她自出生起就注定要和彩灯纠缠不休。
爷爷小心翼翼抱起尚在襁褓,对万事万物都不明所以的南栀,教小孙女认的第一个物件就是彩灯。
老人家指向屋檐上,为她悬挂的可爱兔子灯,笑声清晰明朗:“栀子,这是彩灯,我们贡市人骄傲了千百年的彩灯。”
等南栀更大一些,可以肆无忌惮奔跑,爷爷便牵着抱着背着她,去华彩,去逛灯会,去和身处彩灯行业最底层,但万万不可缺少的制灯工人聊天。
拖爷爷的福,这座南国灯城过去二十多年前,每一个叫人叹为观止的经典灯组,南栀都有幸亲眼目睹,好一些还是从它们只有设计初稿的时候就认识了。
她看着设计师和工人师傅完美配合,有条不紊地放样,焊接,裱糊,上色,试灯,让二维草图一跃成为实实在在的华丽灯组。
应淮说得没错,每一个贡市人心中都有一盏彩灯,她这种在制灯世家长大的,可能例外吗?
接管华彩以来,南栀始终认为自己定位明确,就是一个管理者,站在上面指点方向,统帅大局便好,至于设计和制灯这种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她全然忽略了,自己也曾设计过彩灯。
在儿时看设计师画稿,她含着棒棒糖,歪着小脑袋,欣赏他画得好不好的时候。
在爷爷焊接彩灯框架,她好奇想要去触碰,去调节的时候。
在做裱糊的阿姨提着颜料桶准备给空白灯组上色,她奶声奶气地问“阿姨,这个颜色可以调淡一些吗?淡一些更好看哦”的时候。
南栀太喜欢画画,一度以为这些抑制不住的“指手画脚”是受了画画影响,殊不知内心深处,是她想为彩灯创作出一份力。
就像应淮说的,只要她想,画画和彩灯可以是一件事。
千万冗杂思绪转至这里,南栀眼中的惶恐与忐忑荡然无存,尤为果敢坚决,下笔愈加轻巧顺畅,行云流水。
偌大一张宣纸很快被她用墨汁填满,在应淮协助下,换了一张又一张。
南栀聚精会神,不清楚自己画了多久,期间没吃没喝,也没管旁边的应淮。
应淮陪着她,打下手之余,拿起了一支笔和几张小的毛边纸,闲来无事勾勾画画。
等到南栀彻底停笔,已是改了日月,室外天幕大亮。
竞标会在即,南栀没让自己停歇一刻,毛笔一放就找来手机,要给这些画稿拍照,传给小赵小蔡。
她不是专业设计出身,这些只是草图,只能提供灵感,指示大方向,剩下的还是要依靠专业人才。
应淮协助她拍照,见她转发给两个小年轻,听见她打电话过去叮嘱:“小心点,不要让……”
她原本想说不要泄露消息,谁也不要相信,尤其是在公司内部,对外就装焦头烂额,完全没有灵感。
然而话到此处,应淮递来了眼色。
南栀读懂了他的意思,即刻改口:“适当泄露一点,碰到伍元平的时候。”
小赵小蔡不像苏兆是穷苦出生,初高中就想方设法在外面搞钱,很多事情都能面面俱到,不叫人操心,小赵小蔡身上还有二十岁左右,该有的清澈天真,南栀难免多说几句,将所有能想到的事情交代妥当了才结束电话。
“你是不是查到什么?”南栀攥住手机,看向应淮问。
她连续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没喝水,又消耗了大量精力和脑细胞,应淮担心她低血糖,端来一盘加热过的糕点,让她先填填肚子。
南栀吃不下,执着地用一双又圆又大的杏眼盯住他。
应淮没办法,给她手上送了一杯温水,再剥了一块塞她嘴里,再说:“昨天晚上有进展的,苏兆电脑里面有一个病毒,应该是远程植入的,很隐蔽,不好查。”
南栀明白了,设计稿泄露八成就是通过这个病毒。
按理说,他们想要栽赃嫁祸苏兆,揭露这个病毒,坐实设计稿就是通过他电脑泄露的,更有说服力。
可他们却不顾麻烦,人为制造了一场咖啡馆巧合,绝口不提这个病毒,是打算做什么?
料定病毒太隐蔽,一般人查不出来,以便后期继续利用干类似的事情吗?
南栀缓慢咀嚼巧克力,越想越慌:“那小赵小蔡的电话……”
“别慌,我已经安排下去了,昨晚就有人给他们电脑上安装了插件,病毒进得来,但偷不出去。”应淮握住她瘦削的肩膀,沉声告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吃东西,去睡觉。”
用不着他提醒,亦或是强行拐自己去休息,南栀强撑了一整夜,好比吃了亢奋剂一样的身体在这一刻透支完了。
听罢,她放心地点点脑袋,身子一软,摇摇晃晃要倒下去。
应淮眼疾手快接稳她,打横抱去了主卧。
南栀又累又困,被放去床上,脱掉鞋子,沾枕头就睡。
应淮给她换上睡衣盖被子时,注意到她右手指尖轻微在颤,特别是发力最猛的拇指和食指。
她太长时间没有画过画,一下子高强度画了接近十个小时,手部肌肉难以吃得消。
应淮眼中闪过莫大的心疼,找来药膏,均匀涂抹上她的指节、手腕,轻轻打着旋儿按揉。
南栀这一觉睡得尤其沉,持续睡到了日落黄昏。
她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主卧空荡沉静,不见应淮。
她穿着睡衣找下楼,一出电梯就听见厨房传出打仗般的动静。
只是别人打仗是千军万马,此时此刻只有一人一狗。
“江姨,你看看这个兔肉腌得对不对。”
“江姨,我切得这些姜够不够?”
“莴笋是不是切得太大了,栀栀只吃均匀的。”
南栀踮起脚尖,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近些许,恰好卡在能从侧面瞧清楚厨房,里面人又不容易看见自己的绝佳偷窥位。
应淮穿着围裙,手忙脚乱地处理兔肉和配菜佐料,弄得厨房叮叮当当,全是碗筷、菜板刀具相互碰撞的杂乱声响。
他还没等来江姨回话,先听见了五二九的。
高大健美的德牧站在开放式厨房与餐厅的分界线,梗着修长脖子,使劲儿冲里面嚷嚷。
应淮不胜其烦,回头低声呵斥:“吵什么吵?吵到你妈睡觉。”
“你急什么?等会儿要是做废了,这一锅全是你的。”
五二九显然听懂了他要将自己当成处理厨余垃圾的垃圾桶,愤愤不已。
它倒是没再扯着嗓子嚎叫,而是冲进厨房,一口叼住应淮的裤腿,使劲儿咬了下去。
又在趁应淮发火之前,一溜烟跑掉了。
应淮反应过来,举着正在切菜的刀具扭回头,只能看见五二九圆润饱满的屁股和一条高高竖起,挥着圈嘚瑟的大尾巴,悄无声息,却在明目张胆地挑衅。
他由不得压着嗓音骂:“白眼狗!”
偷看到这里,南栀眉眼一弯,没忍住笑出了声。
正是这细微动静叫应淮灵敏的听觉捕捉了去,他调转视线,径直望来。
南栀也不藏着掖着了,挪出去走向厨房,先喊了一声正在另一头煲汤的江姨。
与此同时,她才注意到应淮所处区域的灶台上多么兵荒马乱,莴笋等素菜切得乱七八糟,辣椒葱姜蒜等调料混到了一起,难以分辨谁是谁。
旁边还有一盆黑不溜秋,正在腌制的生肉,依据他先前请教江姨的话判断,应该是兔肉。
再一瞧他左手,小拇指缠了创口贴,多半是切菜时弄的。
南栀视线一落过去,应淮就蜷起指节,掩藏了创口贴。
上回吃他做的长寿面,南栀只看见他娴熟烹饪的一面,不曾想他学做时,是这等场面。
艰难得惊心动魄。
想来也是,他本来就是金尊玉贵的少爷,那双修长优越,骨节分明的手,就该用来把控超跑方向盘,用来滑动泳池池水,展臂遨游,用来签动辄千万的合同。
是和她结了婚,总想亲手做给她吃,才沾染了厨房荤腥。
“别……”
一句“别做了”,南栀没能完全出口,应淮一本正经地说:“立一条家规。”
南栀一愣:“什么?”
“在我们家,女主外,男主外又主内,”应淮俊脸严肃,煞有介事地说,“厨房重地,南栀免进。”
听此,一侧的江姨先笑了,“栀子,你真是好福气哦。”
没有旁人还好,一有旁人,还被明晃晃地打趣,南栀双颊温度猛涨了几度。
她不再管应淮了,叮嘱一句“你小心点”就掉头出去了。
“客厅茶几上有吃的,吃点儿垫垫,饭菜等会儿就好了。”应淮磁性的声音追来。
南栀“哦”了一声,跑向了客厅。
知道应淮学做饭不比江姨麻利,需要一些时间,南栀吃了两块曲奇,陪五二九玩了会儿飞盘,突然惦记起画室,独自上了二楼。
昨天在这间出乎意料的新画室整整待了一晚上,但南栀的重心放在竞标会,放在设计稿,忽略了其他。
如今她以平常心态踏进,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打量细节。
惊奇地发觉这里面的物件不仅价值高昂,且全部符合她的喜好,是在她大学时就偏爱的款式,哪怕只是不起眼的小小笔架。
不知道应淮是什么时候收集张罗,打造的这个房间。
昨晚南栀泼墨挥洒过的宣纸全部被整齐收揽,放到后方的书架上,她走过去,准备展开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