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归荑渐渐被心口的闷痛压得回过神来,她转过头,目光落在那枚玉简上。
她只记得方才颜浣月和裴暄之说到了父亲的命门,又说父亲有可能借子女寿数避过此次灾殃……
她父亲在她心中极为厉害,只要父亲找到她,就算她为了父亲的大业做出一点儿牺牲又有什么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拿过了被丢在地上的传音玉简,拂开上面的雪渍。
能和裴寒舟直接对话的玉简……
她对着那透白的传音玉简看了一会儿,最终将之装进了自己袖中。
颜浣月倚在裴暄之怀中,问道:“你放在那个是掌门真人的玉简吗?”
裴暄之点了点头,“嗯。”
“为何要留在那里?”
裴暄之抱着她往宗门中人没有找过来的地方走,吐着白气轻声说道:“因为,她是云玄臣的女儿。”
颜浣月蓦地看向他,“此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裴暄之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林下雪地中,垂眸看了她一眼,
“我幼时在这里见过的那个小女孩就是她。她说她姓云,她父亲就在附近,彼时,云玄臣就通过暗道藏在天堑下修炼。”
颜浣月虽然错愕,可而今经的事多了,她也并未过分惊讶,只是说道:“你是觉得云玄臣可能会招她前去,借她避祸?”
裴暄之说道:“只是万全之策,云玄臣若不招她,便是打算再次在宗门面前假死,那他会落到我的手中,若是招她去,也是个死字。”
颜浣月仰面看着他,问道:“若是她肯为了她父亲牺牲一切,不拿你留下的玉简呢?”
裴暄之顿住脚步,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含风带笑地看着她,说道:
“别担心,她如今心智薄弱之间中了乱魂辞,就算不拿走玉简,我也能借着乱魂辞找到她。”
颜浣月略一使劲,从他怀里跃了下来。
裴暄之见状又贴到她背后,咳嗽了一声,“你受伤了,我抱着你……”
颜浣月推开他,“我如今比你情况还好一些,你别这样。”
他如今看起来太苍白了,冰冰凉凉的,她怕他昏过去。
裴暄之握着她的手摩挲着,“那我送你回积雪峰,你休息……”
颜浣月看着他过分苍白的嘴唇,摇了摇头,“我们去宗门那边。”
裴暄之不想去,立在原地不肯动弹。
颜浣月猛地拉了他一把,拉得他转了个大圈,斗篷衣摆带飞了一片雪屑。
颜浣月说道:“你分出魂雾守在地宫,又分了神魂之力帮我治伤,我觉得你这会儿需要治治伤了。”
裴暄之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可父亲见我在此,回去会关我禁闭的。”
颜浣月拉着他往宗门众人搜寻的地方走,“乖乖跟着我。你这模样关几日禁闭都算闭关修养呢,你去掌门真人那边,我去暗中盯着谭道友。”
裴暄之磨磨蹭蹭地跟在她身后,“可你受伤了。”
颜浣月说道:“我受伤了也比你的状态好,况且我得了妖主的药露,掌门真人和师母的灵力,还有你的神魂之力,已经好了很多了。”
裴暄之眉心微蹙,“织絮?”
颜浣月颔首道:“嗯,我破阵后,她从阵眼取了一样东西,说是能借此找到云玄臣,可如今看来应该没用。”
裴暄之瞬间生出了一阵恼怒,“阵眼绝对是云玄臣手中的至宝,她肯定是骗你的。”
颜浣月扶着他踏雪而行,没有搭他的话,只是没头没尾地说道:“这里的冷,你戴着辟寒珠似乎都不太行,往后我们尽量往南边一点去住,对你身体也好。”
裴暄之咳嗽了一会儿,就见对面一队人往他们这边来。
“是颜道友!”
“颜道友!”
“颜浣月!你好好的,太好了!”
“听说是你最先破了那邪阵!太厉害了!”
“颜道友,身上的伤重不重?你怎么下来了?不会扯到伤口吧?”
“啊,恢复得好快啊,不愧是颜道友!哎,是我等拖累了你。”
众人围了过来,附近听见声音的人也围了过来,皆好奇又关切地围着颜浣月说来说去。
裴暄之立在人群之外,看着她与众人言笑的场景,唇角挂着与有荣焉般的浅笑。
没一会儿,苏显卿和宁无恙赶了过来,一见被众人围起来的颜浣月,先是一阵担心,但见她行动自如,言谈自若,便知方才师父和宋师姑基本将她治好了。
于是都含笑道:“诸位道友,烦请叫我师妹过来。”
苏显卿笑着抬眸,猛地神色一变,沉着脸跃过众人到裴暄之面前,细细地看了两眼,怒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暄之淡淡地看着他,颜浣月挤过来护在裴暄之身前,“苏师兄,暄之是受魏前辈之命来的。”
苏显卿冷笑道:“魏前辈?魏前辈会这般没有数儿?叫一个久病的晚辈来北地?你把魏前辈当什么昏聩不堪的混账老东西了?”
“是我让他来的。”
一众人的目光转向来人,纷纷行礼。
一身灰袍,鹤发童颜魏延缓缓走在裴寒舟等人前面。
“他是我的晚辈,又熟悉天堑地宫,不让他来让谁来?”
苏显卿有些尴尬。
裴暄之垂眸颔首见礼。
裴寒舟问不得魏延这个前辈,便语气平静地问裴暄之,“暄郎,怎么回事?”
魏延也不看他,只说道:“不怎么回事,这孩子当年遭受养家虐待跑到这里,被我捡到待带在身边,回长安也只是与你相认前不久的事。”
他皮笑肉不笑地继续对裴寒舟说道:“我只想看看我教养的孩子是不是都那么差劲。小裴郎,你说呢?”
裴寒舟当日杀魏昭之时尚且年轻气盛、不可一世,曾讥讽过魏昭是其父平生之最败笔。
而今时过境迁,多年光阴弹指间,他也已为人父,闻言心中不禁感叹造化弄人,当即撩袍下拜,
“多谢前辈不计当年令郎之事,救下我这伶仃幼子好生教养……”
他快要跪下时,却被魏延一道灵力扶住。
“裴掌门这一拜我实不敢当。”
魏延瞥了裴暄之一眼,“此事过后,你也算偿完了我的恩情,我们两清了,好好做你父亲的儿子吧。”
裴暄之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蔽着他的情绪,“是,先生。”
颜浣月隔着披风握住他的手。
原本只以为他与长安陆家关系一般,谁知他跑来天堑是因饱受虐待。
虽被魏前辈所救,可隔着杀子之仇,将他带大的魏前辈对他的态度也并不是对弟子那样的爱护。
她能感到他隐藏起来的一丝悲哀,他甚至连一声师父都不能喊。
可魏前辈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慈大量了,暄之确也该感恩戴德,他们之间没有谁不讲情面,只有世事无常。
她仰头看向裴暄之时,余光扫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抬眸看去,正是那明艳皎洁的妖主织絮。
对方眸中闪着几分怒意。
谭归荑顺着心中的牵引避过所有人走进了地宫之中。
她走了很久,时而向上行路,时而向下飞驰。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猛地坠进一片山中深渊之内。
无尽的黑暗之中顷刻涌出一片血色莲花稳稳地托住了她。
莲花花瓣合拢,她看到了一座血宫。
血宫之内,云玄臣盘膝坐在一个血色法阵之上。
这里就是汲取无上天宫境力量的丹阳宫,是无上天宫境的另一端。
“父亲……”
谭归荑激动地跑到他面前,“父亲!”
云玄臣清清淡淡地看着她,“我原只想让你远离是非,莫跟着我冒险,为保你一世平安,才将你送到了别处,谁知,还有今日。”
谭归荑眸中含泪,撩裙跪拜道:“父亲,大哥身死,二哥背叛,导致您此番事败,我想清楚了,我愿意请您借我脱身。”
“败?呵……”
他盘膝坐在阵法之上,单手掐起一个法诀,“这天下哪有恒昌恒亡,你二哥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谭归荑疑惑地看着他,而后缓缓垂首跪在血泊之中,看着血雾中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低头不解道:
“纵是他背叛了您,不忠不孝,您也是认可他的,这多年的蓄谋,最后也甘为他做垫脚石?”
云玄臣闻言平静地说道,“瑶瑛,你还是不懂,事到如今回首嗔怨除了浪费时间,皆无用处。”
“当年,我只是青和郡的一个小药郎,从今后,云氏就是新起的世家,再过一二百载,凭你二哥的能耐,云家就是盘踞一方的大世家。”
“无论如何,云氏都没有输,我也终究会坐享功成,可你只能看到什么垫脚石,什么忠与孝,你的目光太窄太浅了,到底是人女儿……”
谭归荑越发躬下身子,额头几乎触到血水之中。
她闭口不言,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拂过袖中的玉简,而后轻声说道:
“父亲,其实您也从没教我该如何去看待这些事不是吗?暗宅哪怕交给云若良那种蠢货也不曾让我管理过,不是吗?”
“您没本事把我生得符合您的心意,这是你无能!”
“家臣不知我,尸妖不晓我,你早早将我扔出去在神都门做个无根无基的普通弟子,你就觉得保了我这女子一世的平安。”
“我应该在得知你苦心时念你之慈爱,为着这么点连半颗灵石都没花过的所谓良苦用心就感激涕零,理解你的父爱如山,不是吗?”
“可修为是我练的,灵石是我赚的,法器灵宝,乃至这条命,也是我自己争来抢来窃来阴来的,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贬低我的眼光浅薄?”
她忽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阵法上的人,面色沉凝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