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冲见她如此懂行,立刻殷勤献上从铁担那抢来的几个肉夹馍,前辈扫了一眼:“肉汁都成猪皮冻了。你这出空城计要唱得好,我想还是得要让天都众人以为你悟性极高,已学了冬影心法。”
薛冲蹲在地上烧炉子热夹馍,前辈蹲下了,眼睛盯着夹馍,看起来不是很馋,但拿不知道哪年洗过的油污硬壳袖子擦了擦嘴:“你知道要如何装,才能装得像吗?”
薛冲拿着夹馍反复地烘烤,她实话实话道:“前辈,我只见过小师叔演示过一次冬影心法。”
“如何?”姜前辈薅出头发里的一只跳蚤,把它按得劈里啪啦响。
薛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浑身痒了起来:“说实话,冬影心法那是内里的功夫,和星汉心法灵犀心法的区别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那不得了。”姜前辈从袖中掏出一把东西,薛冲吓得要往后栽,定睛一看,不是跳蚤,是一把蚕豆,到了铜炉上,一股焦香。
“又没人知道你不会,也没人知道你会。”
薛冲皱眉:“那我确实是不会啊!不是说,得修了冬影,才能练霜降雪飞吗?我只见过小师叔演示一次霜降雪飞,我根本看不出名堂。”
“你这个孩子,还是老实了。”姜前辈拿走一个夹馍,配上烤开了的蚕豆,被烫得龇牙咧嘴道,“霜降雪飞剑是防御的,汪填海武功在你之上,他若存心羞辱你,那就必会拿出看家的功夫。汪填海这种四十来岁,不忘十几岁小女弟子的货色,你觉得他的武功成色几何?”
“肯定相当一般。”薛冲说着,忽得眼睛一亮,“那么他也是要唱空城计!”
姜前辈挑剔道:“哪个不长眼的做夹馍里面放香菜,下次不许了啊。”
她淡然提醒道:“明日第一件事,是羞辱汪填海,把他骂得恼羞成怒。”
“这我擅长。”
“第二件事,是嘲笑他的冬影心法,笑他的心法不如你。”
“那万一他急眼了,真打我呢?”
姜前辈吐出香菜:“他就是存了以老欺小的心思,被小的揭穿这些年不苦修偷懒,他不心虚?他心虚,你就能抓他纰漏。”
她摆摆手:“第三步你自己发挥吧。”
薛冲点了点头:“多谢前辈指教!”说着又奉上第二个肉夹馍,前辈接过,听到薛冲问道:“前辈,你认识汪填海吗?按岁数,你们是一辈人?”
姜前辈唱着西原的歌,逍遥地打了个嗝:“无瑕阁……老阁主之前还有更老的阁主,是我的师父,段疏衡,是疏字辈的大师兄。”
“怎么姓段?”
“这话说的,我师父本来就姓段。”
“哦哦,我还以为以前的长老们都姓殷。”
“死丫头,没好好上文理吧。”姜前辈一个爆栗弹到薛冲头上:“殷疏寒是殷疏意的家奴,这两人本来是少爷和陪读的关系。殷疏律则是和殷疏意拜了把子,才跟着姓殷。”
“殷疏意温和守成,弟子们在他手底下过得糊涂又宽裕。殷疏寒暴躁极端,把殷疏意赶下掌门之位后,发觉天都入不敷出好多年了,为了填漏洞,大肆敛财,节流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上位十年,让天都地覆天翻,哎,倒是不好论他的功过。毕竟按照殷疏意那个花法,天都迟早得关门。”
“殷疏寒小时候日子过得苦,他培养人,让所有徒弟都走一遍他的老路子,而且心胸狭隘,为人刻薄,培养出的弟子不是不像样,就是疯了。你口口声声叫着的小师叔,以前叫知命吧?他也刻薄得很,以殷疏寒为尊,还没长成的时候就当他的打手,动辄辱骂弟子,骂得不堪入耳,废物娼妇挂在嘴边。”
薛冲听了一呆:“这没想到。”
“我还记得他小小年纪,拿着棍棒跟在剑训们身后,辱骂成了婚的女弟子的模样,那女弟子的丈夫就跟在她身后,偶尔辨一句不会贻误修炼,可他丝毫不同情……回忆起来,他未必就懂他到底在骂些什么,不过也够恶毒了。”
前辈回忆起跟在殷疏寒身后的玉面小男孩,口中啧啧两声:“口中骂着废物的人,也会成为废物。越是被当废物虐待,就越要虐待别人。没收了他凌虐别人的权力,他自觉像个被扒了壳的乌龟,形同怪物,无地自容,常年生病,生病又要吃药,殷疏寒干脆把他抛弃了。这之后他时好时坏,一时听说天纵风流能和女弟子谈笑风生,一时听说自残自伤病得床都起不来,住在负雪天南阁的阁顶,夏热冬冷,但就是不出来见人。”
“公孙小姑娘心地好,把他送到后山去了,说是修炼,其实是静养。这三年她招来大量新弟子填补空缺,遣散冗余人员,新弟子们不熟悉他,老弟子们下了山,留在山上的人不知道这些往事。”
薛冲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木讷地嚼动着所有涌入她身体的声音,动一动牙齿和舌头,消化得更快一般。
姜前辈叹了口气:“殷疏寒和殷疏意内斗几十年,我的师父段疏衡这样的长老夹在中间难做人,不少跳梁小丑般的人涌现,比如汪填海,比如后来鸠占鹊巢那个无瑕长老。我师父不善言辞,两边都不站,就被排挤出局,郁郁而终。”
她说到这,顿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师父走了后,我无人看管。我……也很想回家看看,我的家在红林梅州……不过我一事无成,不敢回家。”
薛冲忽抱了上来,姜前辈被她热腾腾的气息唬了一条,那只被步琴漪带上山逗乐解闷的小狗——薛冲给它起名二郎——也扑向了姜前辈。
姜前辈哎了一声:“我的乖乖。”
“不用叫我乖乖。”
“……我老家人,不叫我的天爷,叫我的乖乖。算了,跟你们这些北边侉子说不来。”
次日清晨,薛冲早早起床,前辈睡着,薛冲学她的口音:“我的乖乖,这个点了还在睡。”她说完,捂嘴傻乐了好一会,便操起大扫帚出了门,今天她就要迎战汪填海,她不怕他。二郎小狗跟着她活蹦乱跳。
二郎从不乱拉乱尿,眉心三把火白毛格外精神,但大胆也架不住饿,一饿就呜呜地叫唤。
她拿昨夜的肉夹馍喂二郎,二郎吃得好好的,忽扑向她的身后,薛冲吓了一跳,回头时撞上了公仪蕊的小腿骨。
现今见他,又别有滋味在心头。刻薄多病的殷知命,与眼前的公仪蕊,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合二为一。
公仪蕊蹲下身,试探着摸了摸小狗脑袋:“相当可爱。”他抬头腼腆一笑,一扫往日刻板不近人情,终于看得出二十岁少年的模样。薛冲意外看到一点步琴漪的神情。温柔的注视,是很相似的。
然而两者不同,区别是公仪蕊或许双面,可总有一面是真的,步琴漪是千变万化的,展每次露面,都是半真半假的。
可见小师叔胜过狐狸眼。但狐狸眼难道没有一点真情吗?就一点都没有吗?
公仪蕊把二郎抱起来,很爱惜地轻轻凑近它的皮毛,二郎舔了他的脸,他轻轻一笑。
“今天比完,要下山吗?”
“嗯?”
“我知道山下有滋味很好的骨汤。”公仪蕊抬头,“我师兄以前总带我去。心情不好了,就喂我一碗骨汤,我便能安分不少。”
薛冲眨着眼睛:“好。但我未必比完就会心情不好!”
“你别说了。你今日只会自取其辱,汪填海就算拧断你的胳膊,也是你咎由自取。”
公仪蕊面无表情道:“但我还是会来看你的,我不会不要你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啊……”薛冲打了个寒噤,公仪蕊仿若阴阳两面,一面是抱着二郎的腼腆小师叔,一面则几乎就是死了几年被王转絮李飘蓬旧主人割断头颅的殷疏寒。
第42章 鹅赠无情鹤
薛冲到了无暇峰,在众弟子的目光里站了半个时辰,无锋担忧地疏散着四周好奇的弟子,而无形则是得意地抖了抖肩膀。 薛冲不断地听到鹤颉的名字,她真的很受欢迎,到哪里都像个观世音,清水白玉,叫人顶礼膜拜。 “鹤颃啊,你来了,本座相当佩服你的勇气。” 弟子们一听这个声音,自动分开两列,薛冲于是第一次看见了汪填海,怎么说呢,长得有点像马欣眉。 汪填海身材不胖,眼睛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上半张脸有点怜悯,下半张脸玩世不恭地笑着,大概是对着镜子练习了千遍,自以为这表情很美。 薛冲在人群里看到了骑在李飘蓬脖子上的铁胆,两个都装得像天都的弟子,王转絮不知道在哪里,李飘蓬头上还有两只鸟,不可谓不负重前行。 她抽出一早准备好的软剑,动作缓慢又郑重,神情坚毅,无形在她身后喊:“喂,认输还来得及。颉师妹承汪阁主指点甚多,可是你扛得住阁主老人家的一剑教导吗?” 薛冲不和他吵,她已经悟了,跟他吵属于是给他面子,他直视前方的汪填海,泰然道:“我初上天都,来此地不过月余,竟得前辈赐招,倍感荣幸。此战晚辈不敢指望赢,但求前辈不必手下留情,一来我可看清天都武学菁萃,二来围观弟子们也有机会瞻仰前辈风华。” 汪填海的眉头捋了捋他的羊角胡,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和你妹妹长得并不像。” 薛冲道:“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太喜欢我。” 汪填海问道:“你有想过,这是为何吗?” 薛冲挽了个剑花:“求前辈教我!” 她骤然出招,她的轻功不好,速度不占优,但手脚自如,从腰挥剑至脚腕,画了个半圆弧状,汪填海没防备,被她内力一冲,往后退,皱了皱眉。 弟子们接头接耳,纷纷议论。 “她怎么不待剑训喊开始?好卑鄙。” “汪阁主给她面子了,他刚刚若一掌轰她头顶,她立刻毙命。” “这招很眼熟啊……” 人群之外,李飘蓬放下了铁胆,铁胆对剑的了解是略知皮毛,他戳了戳李飘蓬:“你教的?”李飘蓬摇头:“不是我。” 公仪蕊抱着二郎小狗,头歪了歪,无锋在他身侧,低声道…
薛冲到了无暇峰,在众弟子的目光里站了半个时辰,无锋担忧地疏散着四周好奇的弟子,而无形则是得意地抖了抖肩膀。
薛冲不断地听到鹤颉的名字,她真的很受欢迎,到哪里都像个观世音,清水白玉,叫人顶礼膜拜。
“鹤颃啊,你来了,本座相当佩服你的勇气。”
弟子们一听这个声音,自动分开两列,薛冲于是第一次看见了汪填海,怎么说呢,长得有点像马欣眉。
汪填海身材不胖,眼睛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上半张脸有点怜悯,下半张脸玩世不恭地笑着,大概是对着镜子练习了千遍,自以为这表情很美。
薛冲在人群里看到了骑在李飘蓬脖子上的铁胆,两个都装得像天都的弟子,王转絮不知道在哪里,李飘蓬头上还有两只鸟,不可谓不负重前行。
她抽出一早准备好的软剑,动作缓慢又郑重,神情坚毅,无形在她身后喊:“喂,认输还来得及。颉师妹承汪阁主指点甚多,可是你扛得住阁主老人家的一剑教导吗?”
薛冲不和他吵,她已经悟了,跟他吵属于是给他面子,他直视前方的汪填海,泰然道:“我初上天都,来此地不过月余,竟得前辈赐招,倍感荣幸。此战晚辈不敢指望赢,但求前辈不必手下留情,一来我可看清天都武学菁萃,二来围观弟子们也有机会瞻仰前辈风华。”
汪填海的眉头捋了捋他的羊角胡,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和你妹妹长得并不像。”
薛冲道:“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太喜欢我。”
汪填海问道:“你有想过,这是为何吗?”
薛冲挽了个剑花:“求前辈教我!”
她骤然出招,她的轻功不好,速度不占优,但手脚自如,从腰挥剑至脚腕,画了个半圆弧状,汪填海没防备,被她内力一冲,往后退,皱了皱眉。
弟子们接头接耳,纷纷议论。
“她怎么不待剑训喊开始?好卑鄙。”
“汪阁主给她面子了,他刚刚若一掌轰她头顶,她立刻毙命。”
“这招很眼熟啊……”
人群之外,李飘蓬放下了铁胆,铁胆对剑的了解是略知皮毛,他戳了戳李飘蓬:“你教的?”李飘蓬摇头:“不是我。”
公仪蕊抱着二郎小狗,头歪了歪,无锋在他身侧,低声道:“小师叔,一会若打急眼了,我就叫停,免得冲师妹受伤。”公仪蕊疑惑地看着无锋:“如不流血吃亏,怎会有教训?”无锋一时哑口无言,心想和他说不到一块去,一会还是去找执法长老殷疏律。
薛冲看着皱眉满脸厌恶的汪填海:“这招叫江城五月。”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李飘蓬念道,他向西南蛮子铁胆解释道,“应该是廊不语鹤家的招式。”
薛冲淡声道:“我妹妹没用过吗?她小时候和我比试,总爱这么偷袭。”
汪填海负手拧眉看她:“你妹妹行事光明磊落。”
“所以你们看到的鹤颉,和我看到的鹤颉,不是一个人。”
无形愤愤不平道:“污蔑!”
薛冲举剑齐眉:“人的眼睛长得不一样,看到的人就不一样,这就是我想出来的为什么!”
汪填海冷笑,“要你黄毛丫头教我如何看人?”他拔剑出鞘,从山云借势,以剑为刀,直劈薛冲名门,薛冲记得李飘蓬教的剑招和姜前辈的谋略,此刻调动浑身内力,莽着硬接了汪填海这一剑。
她接完后,轻松微笑,负手而立:“看来前辈不过如此。”
汪填海看她镇定:“小丫头,还要装腔?!”忽然侧身斜刺她上方,薛冲照旧硬生生挡了回去,手腕酸麻,肺腑震荡,依然自若微笑着:“前辈没好好练武啊。”
两人之间,汪填海是攻方,薛冲是守方,汪填海攻得迅猛,是要一剑定乾坤,结果事不如人愿。薛冲防得轻松,两剑下来,气不喘神不乱。
场边弟子们议论纷纷。
“薛冲不可能修成冬影心法!这个岁数,我们掌门都还没练出来呢。”
“那她是怎么防住汪阁主的?”
一个小个头的弟子脆生道:“我看无瑕阁主的位置还有得商量!”
无受无约几个弟子蹲下身看这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面嫩小弟子,不禁好奇问道:“你这是怎么说?”
小弟子摇头晃脑道:“薛冲这么短时间内,不会修成冬影心法。但她都这么弱了,还能防得住汪师叔的剑,汪师叔不是手下留情,就是德不配位。”
一听这话,无瑕阁的几个弟子脸都绿了:“哪来的小孩,滚一边去。”
铁胆完成任务,哼了一声:“让我滚?滚就滚!”
他一边撤退,一边说着什么弱还怕人说不知羞的句子。
场上的汪填海不是聋子,连出一套攻势毒辣的剑法,依次是丰年瑞、浅深白、折竹声、涛无极,四剑连招看得场外人心惊,但薛冲以不变应万变,管他什么剑招,全部硬莽回去。
薛冲惊讶道:“前辈的架子摆得真不错,我平时想都不敢想接小师叔一剑,竟能连接前辈六剑。”
李飘蓬装作天都弟子,沉稳出声道:“脚步错了。”
汪填海惊讶道:“什么?”
“师叔,你的脚步错了。浅深白的步法从左侧上,你最后一步借了右侧的力,重心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