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来交差,步琴漪刚点完鹤颃的睡穴,自己也困得厉害,朝他们伸手:“有何进展?”
三人面面相觑,略有些担忧,主上显然时间有限,他们却大概交不出让他满意的工作。
步琴漪从来不骂人,也是个相当大方的上司,但他是个什么口味他的手下们都相当清楚。犟种贱种残人丑人,步琴漪都不在意,他只怕无聊。
而他们手里掌握的这些消息,都很无趣。
“说来听听,有没有意思,我说了算。”步琴漪打了个哈欠,他照镜子,镜中还是谢必行的脸。
在西原,他承过谢必行的情,这人和他在江南的朋友小梅很像,都是解猪语解狗语都不解人语的难办,但他和小梅却都是赤胆忠心的好人,不好说话却好办事。
步琴漪一共只见过两次谢必行,第一次搭他的驼马进西原,谢必行经商,商队一路往西,步琴漪借过他脚力。他得知他被他的兄弟排挤,不得已离开家乡。步琴漪感慨,原来有爹的也不比没爹的强。
第二次步琴漪离开西原,悠然路过旧友处,本是要找他叙旧,却见他躺在血泊中,谢必行遭手下背刺,他们卷了他的钱离开他,怕他报复,又捅他三刀,他孤孤单单动弹不得药石无医,又离家千里,就是化作孤魂野鬼,也难以找到回家的路。
步琴漪听完他的临终遗言,剔下了他的人皮做面具,便将他就地掩埋了。他的包裹里还有根谢必行的肋骨,落叶归根,万星城的葫芦晓就是他家。
谢二被谢大排挤出北境,谢大是谢二的头号敌人,本该是步琴漪杀。至于那个叫鹤颃的女孩子,纯属意外。
“鹤颃,思危剑盟鹤家的鹤,随母姓。”李飘蓬冷着一张俊脸一板一眼毫无波澜。
步琴漪眯着眼睛:“哦。”
铁胆推开他:“滚一边去,净说些没用的废话,我来报告少主。她爹是入赘来的,也是思危剑盟出身,姓潭,但是其实只是旁支,和潭家几乎说不上话。”
步琴漪摸了一把铁胆毛茸茸的小猴子脑袋,点头示意他继续。
“她爹年近四十,风韵犹存,年轻时更是倾国倾城,浓妆淡抹总相宜。两个女儿都随他,大的随浓小的随淡。至于她们的妈,长得一般,没人夸她相貌。鹤颃出生在外地,据街坊说,鹤家二老实在没办法,才把女儿女婿接回家的。鹤颃刚出生那两年,鹤家都没人给她起名字,就丫头丫头地叫,敷衍至极。”
“小的出生后,鹤家人好像是接受了,才给两个丫头一起取名。小的比较得宠,所以叫鹤颉,往上飞,大的嘛,从小就不招人待见,就叫鹤颃了。少主,你说怪不怪?明明是先出生的,结果名字都得跟着妹妹叫,还叫得这么不好听。”
铁胆谄媚地给步琴漪递了个果盘:“那姑娘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不喜欢别人叫她鹤大小姐。她打小脾气冲,就叫冲冲,不过她的解释是一飞冲天的冲。”
“也看不出来一飞冲天的痕迹。她考了两年天都剑峰没考上,我问了天都的探子,他给我打听出来,说这姑娘武功不差,甚至可以说底子很厚实,轻功刀剑都颇拿得出手。你猜她是什么过不了关?”
步琴漪斟茶,扫他一眼:“这还用我猜?文理。”
“对,就是文理!天都的入门测试酷爱考他们家那馊巴巴的剑道和门派历史,这东西的汇总精华我们听风楼有的卖,不过要买,就得花不少钱。”铁胆呲着牙笑呵呵道,“也有不那么花钱的,看盗版呗。盗版残缺,流通点又多变,除了便宜,没别的什么好处。照我说,还不如花钱呢。”
铁肺是西通人,听力有限,口才就更有限,铁胆说得喷唾沫渣子了,他还没说上话,此时争宠急了:“少主!”
步琴漪抬头,打了个响指,示意他说。
“天都剑峰自己卖这东西!”
步琴漪鼓励地看着他:“别着急,慢慢说。”
“少主,他们前任掌门勾结我们听风楼!和我们一起倒卖答案!我们再分成给天都。总而言之,天都剑峰的良心,是没有的!”
步琴漪假装思索道:“铁肺啊,你说这勾结没良心的天都剑峰的听风楼,是不是太坏了?”
铁肺吃了一惊,立刻改口道:“楼主能想到做这门生意,简直是诸葛亮再世。”
步琴漪递给他青提果子,转头看李飘蓬:“还有什么要说的?”
李飘蓬微微皱眉,他有话,但不想说。他被楼主步凌云派来跟着少主,但和此人见面机会不多,尚且有点捏不准步琴漪的脾气。什么是有趣的事,什么是糟烂的事,李飘蓬判断不准步琴漪的心中标准。
步琴漪顺手分他一串果子:“你有什么,说了就是。我又不会吃人。”
“回少主的话,在下只是在猜,这个鹤颃姑娘应该不是鹤家女亲生的。”
“细说。”
“她们家的二小姐上天都剑峰,虽然是执法长老亲自来接,但也走了一遍考学的流程。就算从前他们对大小姐考学不上心,不肯买文理试卷消息,但二小姐考学,是板上钉钉能透露出不少文理消息。可是大小姐还是没考中,要么是这大小姐蠢得离奇看了还是考不过,要么是二小姐不愿意分给大小姐。”
“鹤家父母旁观大小姐屡试不中,却毫不施以援手。再看二小姐,从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属下推测这个大小姐不是鹤家女亲生的,而是她的生父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刚听铁胆说,她的父亲空有美貌,是个草包,只是入赘,护不住自己另一个孩子可能性很高。”
步琴漪淡淡一笑:“说得很好,刚刚为什么不说呢?这事蹊跷处甚多,我也不能比你猜得更好了。”
他含笑抬眼看李飘蓬,对方皮薄,容易脸红,杀人时脸上溅血却是雪白一片,这是他在旧主人那里就有的习惯。李飘蓬不禁夸,此时脸血红地看着他:“少主,我……”
“我比你知道得多一点。”他甩出鹤颉要他转交给鹤颃的礼物,“小鹤对姐姐用心良苦,密密麻麻全是笔记,不乏你们说的文理知识,这是铁了心要姐姐考上天都来找她啊。”
三人一齐翻看鹤颉的笔记,无人能不承认,那是一本极为细心详实的笔记。
“可是飘蓬刚刚说,鹤颉鹤颃大概不是同母生,我看也是,妹妹娇养,姐姐就是没人要的野丫头。思危剑盟鹤家,很复杂呢。”
铁胆铁肺对视一眼,铁胆话说得清楚,思路也清楚:“少主,那您预备从这个鹤大小姐身上得到思危剑盟的秘辛?您是要找思危剑?”
步琴漪嬉笑出声,翘着腿,铁扇飞鸟一般在手间穿梭:“思危剑很值钱吗?”
“一把百年前的破剑,生霉生锈,说不定现在插在哪个粪桶里当粪瓢。”
步琴漪合上扇子,一敲桌面:“一百年前思危剑盟就不成事,尚未有和中原打出什么名堂,便内讧斗得一败涂地,彻底输给了丹枫山庄,从此武林盟主位就再和北境没有关系。”
“这个组织从头到尾唯一可以说道的就是在起盟约的时候拿走了中原丹枫的一把剑。”
“思危剑说是属于丹枫先祖,此剑地位斐然,可是丹枫庄主一年能三换。少年天才如同山中火薪一般,砍光了,燃尽了,但一年又一年,春风吹又生。丹枫永远不死,永远向前看,百年前的耻辱,脏不了丹枫的门楣。”
李飘蓬脸色不善,步琴漪见状拍拍他的肩膀:“既然如今是李飘蓬,还是忘却丹枫前尘吧。”
李飘蓬一笑,别过了头。丹枫烙印太深,几乎烙到他的骨头里,纵然几乎是被变卖到了听风楼,他还是认旧主更多。
步琴漪不勉强他,继续道:“挖思危剑,从来都不是挖思危剑的目的。剑死人活,我要很多很多的故事,很多很多的人物。真也好假也好,要的就是真假难辨,否则要我们来做什么?搅浑这潭水,从此人们摸鱼都要听风楼订制的鱼饵。”
“剑盟名存实亡百年已久,八大世家分崩离析,鹤家却很有趣。两个小姐的父亲姓潭,是剑盟的,大小姐的未婚夫婿姓马,也是剑盟的。”
步琴漪站起身,拂了拂衣袖,落下了昨夜的梅花。
“多方试试。水面越浑,风浪越大,才更需要趁手的工具。听风楼甘为天下江湖人的工具,没有风浪,工具怎么卖得出去呢?”
步琴漪再次揽镜自照,确认谢必行的脸天衣无缝,谢必行啊谢必行,你还这么年轻,就归了西,纵然替你报仇,你也不会回来了。
他正走神,李飘蓬尖刀突刺般建议道:“少主时间宝贵,鹤颃姑娘交给属下们处理如何?”
步琴漪缓慢回头,语气仍旧相当温柔:“鹤颃姑娘一点卑贱,一点肮脏,正中我下怀,我想我自己来忙,你说好吗?”
李飘蓬愣愣往回看一眼,铁胆铁肺都半是同情半是嘲笑地看着他。李飘蓬忽然觉得自己真傻。
步琴漪摆摆手,打着哈欠,拖着鞋钻回马车上,谢家二少爷回府,一定能把他亲爹后妈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出窍。
马车上的鹤颃睡着,步琴漪在她身上轻拍一下:“不是要带我逛万星?你怎么睡糊涂了?”
第6章 制衣
上了马车后天蒙蒙亮,马车缓慢跑动着,鹤颃想睡不敢睡,心跳得同擂鼓一般,不知道是睡少了,还是紧张,身侧的谢二撩开马车帘子,往外张望着,鹤颃也叠到他身上,和他一起往外看。 万星这地方一到冬天就灰扑扑的,下雪了敞亮那么一会儿,人一出来又黑乎乎的,一踩一脚泥,跑起来那泥点子鬼缠身似的扑小腿肚子。 没啥好看的。这西原来的二椅子稀奇啥呢。她做了个鬼脸,谢二脑袋后长眼睛了:“你一晚不回家,家里人不着急吗?” “我不仅昨天晚上不回家,我甚至半个月不回家,也没人着急。我要是死了他们才高兴,赶紧把我埋了,就没人惹祸了。偏不死。” 鹤颃说完后,谢二轻声一笑,不评价,她又心虚:“我平时说话不这样。我很文雅的。” 自觉文雅的鹤颃擦擦鼻子:“我,一提到家里人就这样,特别是提起鹤颉。不好意思啊,见笑见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谢二淡漠道,“真谢二不就被人排挤得出了万星城,离家千里孤零零地死掉了。账本和钱财都不翼而飞,追查轨迹,他身边的人都躲回了老家万星,眼下不知道躲在哪里拿他的辛苦钱大吃大嚼。” “你自己呢?”鹤颃冷不丁问道。 谢二转头,疑惑地嗯了一声:“什么?” “昨天我骂你爹,你说骂得好巴不得。” 谢二笑着摇头:“他没给我留下什么创伤,是个不重要的人。” “……你不问我为什么讨厌妹妹讨厌我家人?”鹤颃又问道。 “你总有你的理由,我何须问。我若值得你信任,你自然会说。” 鹤颃沉默一会儿,其实她巴不得他问,这样她就能大吐苦水。可惜他就是不问,那她莫名其妙地说,岂不是显得她太轻贱,到处骂人。 这来路不明的谢二实在让她困惑。她身上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一定需要,让他这么捧着她? 经过卖衣服的街坊,鹤颃话多了一些,多多介绍了几句:“以前谢必言要给我买,我说不要,我穿不来。他就说以后再带我买十倍百倍好的衣裳给我,我心想他说大话,他才舍不得。他真该死!” 谢二嗯了一声:“真该死。下车吧,带你去买。” 鹤颃大…
上了马车后天蒙蒙亮,马车缓慢跑动着,鹤颃想睡不敢睡,心跳得同擂鼓一般,不知道是睡少了,还是紧张,身侧的谢二撩开马车帘子,往外张望着,鹤颃也叠到他身上,和他一起往外看。
万星这地方一到冬天就灰扑扑的,下雪了敞亮那么一会儿,人一出来又黑乎乎的,一踩一脚泥,跑起来那泥点子鬼缠身似的扑小腿肚子。
没啥好看的。这西原来的二椅子稀奇啥呢。她做了个鬼脸,谢二脑袋后长眼睛了:“你一晚不回家,家里人不着急吗?”
“我不仅昨天晚上不回家,我甚至半个月不回家,也没人着急。我要是死了他们才高兴,赶紧把我埋了,就没人惹祸了。偏不死。”
鹤颃说完后,谢二轻声一笑,不评价,她又心虚:“我平时说话不这样。我很文雅的。”
自觉文雅的鹤颃擦擦鼻子:“我,一提到家里人就这样,特别是提起鹤颉。不好意思啊,见笑见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谢二淡漠道,“真谢二不就被人排挤得出了万星城,离家千里孤零零地死掉了。账本和钱财都不翼而飞,追查轨迹,他身边的人都躲回了老家万星,眼下不知道躲在哪里拿他的辛苦钱大吃大嚼。”
“你自己呢?”鹤颃冷不丁问道。
谢二转头,疑惑地嗯了一声:“什么?”
“昨天我骂你爹,你说骂得好巴不得。”
谢二笑着摇头:“他没给我留下什么创伤,是个不重要的人。”
“……你不问我为什么讨厌妹妹讨厌我家人?”鹤颃又问道。
“你总有你的理由,我何须问。我若值得你信任,你自然会说。”
鹤颃沉默一会儿,其实她巴不得他问,这样她就能大吐苦水。可惜他就是不问,那她莫名其妙地说,岂不是显得她太轻贱,到处骂人。
这来路不明的谢二实在让她困惑。她身上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一定需要,让他这么捧着她?
经过卖衣服的街坊,鹤颃话多了一些,多多介绍了几句:“以前谢必言要给我买,我说不要,我穿不来。他就说以后再带我买十倍百倍好的衣裳给我,我心想他说大话,他才舍不得。他真该死!”
谢二嗯了一声:“真该死。下车吧,带你去买。”
鹤颃大惊:“没开门呢。”
门可以从里往外开,也可以从外往里踹。鹤颃在谢二授意下,一脚踹开了店门。
谢二赞叹道:“力气真不错。”
鹤颃欣赏道:“你的做风也很流氓。”
制衣店里花团锦簇,鹤颃一见就抛开对身边谢二的猜忌忌惮了,她嗷了一嗓子扑向衣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是来者不善,鹤颃也得弄身漂亮衣服再死。妹妹穿过的没穿过的她都要一试!
店家也嗷了一嗓子:“贼啊!”谢二亮出手里的银子银票,店家又嗷一嗓子:“恩公!”
鹤颃早扎进锦绣丛中了,吸了一口新衣的味道,突然发觉自己身上是有股狗味,养狗她不难堪,但被人闻到她很难堪,她这人,真是从头到尾地拿不出手。
小二打着哈欠怨气冲天拿衣裳给鹤颃试的时候,她敏锐发觉,小二不愿意拿她换下来的旧衣裳,勾着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的衣裳。
这刺痛了鹤颃,她从试衣处窜出来,抓住谢二的衣裳:“咱们走吧!”
步琴漪看了看远处翻白眼的小二,又看了看窘得脸红的鹤颃,朝店老板一点头:“方才拿来的,不管试没试,我都要了。”
他搂住鹤颃的肩膀,从容笑道:“去试你自己的衣服吧。不合适再改大小。”
不久后鹤颃又再次窜出来,步琴漪和困得睁不开眼的老板正对坐饮茶,他揉了揉她乱蓬蓬的脑袋:“怎么啦?”
鹤颃张开手指:“这个数!”
“五十两?你高兴就值。”谢二倚着窗,懒洋洋道。笼络人心而不舍得花钱,痴人说梦。
鹤颃紧张地捏手绢,看都不看杨老板:“我……我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只有妹妹穿过。”
“那你现在穿过了,且还要穿很多件。”谢二往她嘴里喂糕饼,“杨老板,你觉得她好看吗?”
收了上千两银票的杨老板眉开眼笑,就算是讨饭的罗锅他也能夸是飞燕合德,更何况眼前只是个害臊的大美人。他见惯了脑满肠肥的老板带着芙蓉杨柳的小妾购置衣裳,那样他都能夸般配,眼前这个清秀公子绝色佳人,他有什么夸不出来的?
他笑眯眯和蔼道:“小姑娘啊,你只管穿。我们店里还没有你这么合衬这几身衣裳的主顾呢。江湖上常说,好剑得需大侠配,你看鲜衣亦得美人穿啊。你穿了这几身衣裳,是小店的荣幸啊。”
谢二刚要含笑应酬,鹤颃就夺过他桌上一杯茶水泼向他:“我跟你说话了吗?你个二皮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谢二愣住了,鹤颃转头愤怒道:“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前年来这里,只是摸了摸他家的衣裳,他就叫小二骂我,骂得很难听。你不信就算了,反正从来没人信我——”
杨老板满脸热茶,反应不及,谢二拍了拍桌上的银票,手往前一指:“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