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颃梗着脖子:“凭什么?我不——”
她话没说完,杨老板便抹了抹脸上龙井茶叶:“哎,当年我竟猪油蒙心,是龙是凤看不出来,可耻可鄙。这杯茶就当姑娘您赏我的吧。”
鹤颃目瞪口呆地看着谢二:“真是有钱能叫鬼推磨。你相信我说的话?”
“选择你,就会相信你。”谢二再斟一杯茶,递给鹤颃,“不够泼,我还有。杨老板海量,做生意的都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对不对?”他不仅哄鹤颃,还顺嘴哄一哄杨老板。
杨老板干笑着,看在钱的份上暂时忍了,等你们出了店门,就骂你们奸夫淫妇不得好死。
鹤颃低着头,新衣裳都不能让她高兴了:“你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说我的。他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还要嗤笑一声。他叫我试衣服别来他这里试,下条街的妓院欢迎我。”
杨老板缩了缩脖子,他身后的小二照旧翻白眼,步琴漪看了眼鹤颃身上乱七八糟的衣裳,便知道这些人没好好服侍鹤颃,他们瞧不起这个一身狗味的丫头。他们心里想她是攀高枝的野丫头,指不定是和人淫奔。
步琴漪拉了拉鹤颃的手:“他真是这么说的?”
鹤颃轻蔑道:“我在道上混了几年,前年洗心革面,在面摊上打杂挣我的书本费置装费,凑了些钱,刚登他的门,他就对我说那些话,我永生不忘。”
杨老板脸色如白纸,谢二已站起身:“那咱们的生意就难做了。”
杨老板的脏话尚未喷出嘴,已叫一个大巴掌扇得天旋地转,谢二躲在鹤颃身后,鹤颃的巴掌简直是铁砂掌,谢二在她耳畔气声道:“打啊,有我呢。”
鹤颃起了身鸡皮疙瘩,她这辈子还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不消几句话的功夫,全店的人都被她扇得转圈圈踮着脚尖跳舞。杨老板还要再骂她一句什么,鹤颃再扇一巴掌,他彻底闭嘴了。
谢二利落转身:“若有不服,就来万星谢家找我谢必行商量。”
他拽着鹤颃离开:“去另一家吧。”
鹤颃还沉浸在余韵中难以自拔,舔了舔嘴唇,是爽到了天灵盖和脚底板。
一上午后,鹤颃纸片似的飘上了谢二的马车,一身粉白衣裳加一个巨大的白色毛领花团锦簇围住她的脖子把她衬得像清水芙蓉,然而芙蓉泣露,她饱含忧虑地看了一眼谢二,此时很有大家小姐的派头。
鹤颃幽幽叹了口气,心中怀疑这么好的事这么好的人会落到自己头上,不禁生出一种春花秋月何时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忧郁感。
谢二张嘴夸她:“比之第一家店红衣,又是不同风韵。”
鹤颃不假思索:“直娘贼!那些卖布的畜生不知道对多少看着寒酸的姑娘说过那些话!”她说了很委屈的模样,步琴漪看她发丝凌乱,正要给她扶钗环,换个发样,她又道:“他们给我小心点屁股,指不定哪天就被撅出屎了。”
步琴漪想到他在西原认识的那些大汉,说话便是这般句句不离腌臜物,他见多识广,没见过鹤颃这样的女子,没见过才好,重了他才无聊。他收拾完她头发,处变不惊道:“那套衣裳和你无缘,还是这套衣服和你有缘。”
鹤颃擦擦鼻子,便诚恳地问一件困扰她一个上午的事:“我身上真有狗味吗?”
谢二在她脖子处嗅了嗅,又在她肩膀处嗅了嗅,便又往上,到了耳畔,鹤颃出奇耐心地等他。
“是有小狗的气味。”
鹤颃垂头丧气道:“所以他们才嫌弃我!不招待我!我只是养了些猫狗在院子里,都把我们当丧门星。我的狗可一点不小,都是大得像狼似的的家伙。能吃得可怕,还要吃肉,我那院子里又腥又臭,任凭我怎么搓洗我自己,也摆脱不了狗味了。”
“在下不是说大獒或猛犬。”谢二靠着车窗,他一夜折腾,半死不活地闭着眼睛。
“那你说什么?西洋犬还是哈巴狗?哈巴狗不臭,只是口水臭……”
“鹤大小姐,在下只是觉得你像只龇牙咧嘴的小狗,那些凶狗都是见了路人便要狂吠的。可会咬人的大狗不爱叫,因而说你有小狗味,看着凶,其实不咬人,熟了后是可亲的。”谢二闭目养神,嘴角挂着笑。
鹤颃心想,谢二也是不得了,她昨天都弄死了一个谢必言,还殴打他数次,他居然觉得她不咬人,真是不得了。
她发自内心道:“恩公,你现在让我向东我不会向西!让我当牛我不敢做马!”
“好好的,漂漂亮亮做人不行?非得当牛做马?”谢二慢悠悠地劝导道。
“那我也不做狗。不会狗眼看人低,也不会狂吠,更不会被人踢了狗碗。”鹤颃说着,便很有志气地捏紧拳头。
谢二睁开一只眼:“我相信你。新衣服一穿,可不得改头换面了。”
他神秘莫测,鹤颃轻轻地把两只小爪子——不,是手,搭上他的膝盖:“恩公,咱们现在去哪里啊?”
第7章 你名
“随便转转。”谢二闭目养神,“饿了就说,你指个摊子,咱们去吃东西。” “我……现在就很饿。” “那现在就吃。” 步琴漪一路看来,在心中对万星城的布局也有数了,城中门楣高的人家不少,但其中的佼佼者更是谢家和鹤家。这就更让他好奇,鹤家到底是有不重视这个姑娘,才能让她如此缺管少教,张嘴闭嘴骇人听闻。 他掐指一算,此时是手下李飘蓬王转絮吵架的良辰,他们不是他一条鞭子一个巴掌就能阻止的不吵,回回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步琴漪为了自己精美的脑袋大小,和鹤颃待在春鈤
一起还舒心些。 鹤颃果然没带他吃什么昂贵的东西,一条街坊里过了卖绿豆粉和小磨香油的摊子,便是个馄饨摊子饺子铺。 步琴漪悠然坐下,山珍海味吃得,市坊美味也吃得,若为食物价高价低计较贵贱,不知要添多少烦忧。 鹤颃勾唇浅笑站在老板身旁,和老板话家常时姿态优美如鹤,谈笑自如,她的确是熟客,而这对煮饺子做馄饨的年迈夫妻老板肉眼看着就很喜欢她。 步琴漪隔着一丈远观察她,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就转头冲他笑了。芙蓉花蕊似的额发被风吹动,步琴漪便再没挪开目光。 鹤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河虾鲜肉馅儿的饺子朝他走来,步琴漪倒了声谢,鹤颃按住他的手,步琴漪疑惑地嗯了一声,她这么谨慎,还要试毒,岂不是殷勤太过? 鹤颃低头搅动着碗里的汤底,芫荽剁椒豆豉酱便都从碗底浮了上来,她轻声说:“不搅一下,吃到后面有点咸。我以前在这做工。” 鹤颃又觉不好意思,可威武地攥紧了拳头:“我一个大小姐,就到这种摊子上打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样,不争气?” “只觉得你不容易,又觉得你爹娘对你太坏。”步琴漪往碗里加醋,他随意一句话,在鹤颃心里掀起小小的涛浪。 她还勉强道:“真没嫌弃我?你是外乡人,你不知道。这城中人都觉得我不受爹娘喜爱,是罪有应得。因为我不争气。” “我初来乍到,但懂得一个道理,未知全貌,怎么敢下评断?是你不争气爹娘才不喜欢你,还是你爹娘冷落你才导致这局面,我尚且一无所知,…
“随便转转。”谢二闭目养神,“饿了就说,你指个摊子,咱们去吃东西。”
“我……现在就很饿。”
“那现在就吃。”
步琴漪一路看来,在心中对万星城的布局也有数了,城中门楣高的人家不少,但其中的佼佼者更是谢家和鹤家。这就更让他好奇,鹤家到底是有不重视这个姑娘,才能让她如此缺管少教,张嘴闭嘴骇人听闻。
他掐指一算,此时是手下李飘蓬王转絮吵架的良辰,他们不是他一条鞭子一个巴掌就能阻止的不吵,回回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步琴漪为了自己精美的脑袋大小,和鹤颃待在一起还舒心些。
鹤颃果然没带他吃什么昂贵的东西,一条街坊里过了卖绿豆粉和小磨香油的摊子,便是个馄饨摊子饺子铺。
步琴漪悠然坐下,山珍海味吃得,市坊美味也吃得,若为食物价高价低计较贵贱,不知要添多少烦忧。
鹤颃勾唇浅笑站在老板身旁,和老板话家常时姿态优美如鹤,谈笑自如,她的确是熟客,而这对煮饺子做馄饨的年迈夫妻老板肉眼看着就很喜欢她。
步琴漪隔着一丈远观察她,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就转头冲他笑了。芙蓉花蕊似的额发被风吹动,步琴漪便再没挪开目光。
鹤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河虾鲜肉馅儿的饺子朝他走来,步琴漪倒了声谢,鹤颃按住他的手,步琴漪疑惑地嗯了一声,她这么谨慎,还要试毒,岂不是殷勤太过?
鹤颃低头搅动着碗里的汤底,芫荽剁椒豆豉酱便都从碗底浮了上来,她轻声说:“不搅一下,吃到后面有点咸。我以前在这做工。”
鹤颃又觉不好意思,可威武地攥紧了拳头:“我一个大小姐,就到这种摊子上打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样,不争气?”
“只觉得你不容易,又觉得你爹娘对你太坏。”步琴漪往碗里加醋,他随意一句话,在鹤颃心里掀起小小的涛浪。
她还勉强道:“真没嫌弃我?你是外乡人,你不知道。这城中人都觉得我不受爹娘喜爱,是罪有应得。因为我不争气。”
“我初来乍到,但懂得一个道理,未知全貌,怎么敢下评断?是你不争气爹娘才不喜欢你,还是你爹娘冷落你才导致这局面,我尚且一无所知,怎么会对你有偏见。你说是这个道理吗?”
步琴漪边说,边注视她白皙安静的侧脸。她愣住了,似乎在抽气,是在忍哭。饶是粗野,但似乎心地简单。步琴漪叹了口气,这是怎么一个女孩子啊?
鹤颃虽然活得时间不长,但十来年几乎一半时间都在被人嫌弃挑剔中度过,虽然修得了金钟罩铁布衫一样的厚脸皮,但他不嫌弃她,简直像把银亮的月亮刀在她心头轻轻蹭了蹭。
那说话的口吻,那坚定的眼神,鹤颃差点觉得她爱上他了。好险,还没爱上。万幸,她爱上了他给的钱。
步琴漪笑了笑:“冲冲。老板叫你。”
“哎。”鹤颃答应了,又去端她自己那一碗,回来时店主老夫妻跟她一起,各端一盘卤味和咸菜,步琴漪连声道谢,他们全叫她冲冲。
鹤颃坐定,谢二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为什么叫冲冲?”
“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读过书的。”鹤颃舀了个元宝似的饺子往嘴里送,嚼完了才说话,可又很谨慎:“我说这话,你会不会心里笑话我?”
“为什么笑话你?”谢二拿起个鸡翅膀,慢条斯理地吃。
“就想你满嘴脏话的,还能念过书,根本就是吹牛的腌臜婆一个。”
“我尚且没想过你任何不好。”谢二继续吃。
“我不信。”
“那看来在下做得不好,你都不相信我。”
鹤颃着急了:“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对我好得像一场梦。我从来没在万星城见过比你更好的人!”
谢二把撕扯好的鸡肉放到她碗里,抬眼看她,仍旧是真挚的:“那就相信我,不会在心里说你不好。嗯,你读过书,然后呢?”
鹤颃抿嘴:“我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在家里闹过委屈,就算改名叫鹤上也好啊。上和颉是一个意思,明明是两姐妹,为什么妹妹是上我是下?不过我早就不犯那些傻了,母亲就是不喜欢我,当然要留着我讨厌的名字。”
“和鹤颉一起读书那几年,教书的女先生人很好。我问她,能不能给我取个字,一个很好的字,不带向下的意思。”
“她给你取了一飞冲天的冲字?”
“不是,是这个字。我写给你看。”鹤颃又急了,她拉过步琴漪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
翀。
步琴漪心中一动,从手掌心麻到尾椎骨,他收起掌心,半是怜悯半是动容道:“这个字,是鸿鹄向上飞的意思。我认得。”
眼前的姑娘委屈地抿嘴:“从那天起,我才知道,世上是有一个字,和颉字一个意思的。所以我为什么非得叫鹤颃?!”
步琴漪伸手递帕子,给她擦眼泪:“你问过你的家人吗?”
鹤颃的眼泪很大很重,一滴一滴坠落,她实在太委屈了:“他们只会当我又发疯了!可我就是不高兴,我不要这个名字跟我一辈子!我跟鹤颉说,以后我不叫鹤颃,叫鹤翀,她不理我。我只好退而求其次,说我叫冲冲,不用那个很好的翀字了,行了吧,她还是不搭理我!我经常觉得她和母亲根本就是两个聋子,无论我怎么呼喊,她们都不回应我。”
“我只能说,我的冲是脾气很冲的冲,大家才接受了,我只能用这样意思的名字,但不管怎么说,也比向下飞要好,你就叫我冲冲吧。”
步琴漪第一次打断她:“我认为,你配得上这个很好的翀字。你就是叫鹤翀又如何?名随人动,人是向上冲的,名字怎么能成为你的囹圄?”
鹤颃破涕为笑:“你说话真好听。可我叫冲冲习惯了,这是我混在道上的名字,也是我打工的名字,还是我考天都剑峰的名字。就连我们师门上下,也得管我叫冲冲。”
“冲冲。”谢二呼唤她。
“嗯。”冲冲答应了。
冲冲低头嚼饺子,她头也不抬道:“那个女先生后来嫁人生孩子去了。来了个老先生,只喜欢鹤颉。我就讨厌读书了,我总逃学,父亲母亲都不管我,我觉得没意思,又不好意思回去上学,便在外面鬼混,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那些朋友,人都不坏的!”
她火急火燎解释道:“他们人都不坏的。虽然我学他们打架斗殴,骂人偷东西抢东西,学他们张大嘴狂笑……”
她说到这,陡然变得相当低落:“当时冬至,我和朋友们在街上乱逛,又想着去和哪个帮派打架,忽然听到有人喊我。”
“是当年的那个女先生。她看着我,很不敢置信很失望似的。我转头就跑,摔得乱七八糟的,后面我就不混了。可是不混后干什么呢?我想考个门派,我又没用,考天都考不上。”
步琴漪擦了擦手,再给她擦眼泪。他没想到这么简单,他尚没有敲她的柴径心门,只是轻轻一推,她的全貌就露了出来,这门压根就没锁。难道是太孤单,一直没人听她说话,才会对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男子如此真心?
步琴漪常常被人交付真心,偶尔他拿真心换,偶尔他听了真心话后就宰了他们送去见阎王爷,时常他听了只是逢场作戏麻木不仁如实记录在册送给伯父待价而沽。
如何对待冲冲,步琴漪还要再思忖。
“别哭了,饺子凉了。”
“冲冲,往事不可追忆,尽数忘了吧。”
这安慰谈不上很好,可管用,冲冲听话,低头吃饭。步琴漪先吃完,去和摊主闲聊,没说几句家常,冲冲那边的座位就起了争执。他挑了挑眉,来找冲冲麻烦的是两个壮汉,市井吵架,嗓门高,步琴漪听得很明白,是鹤家人来找她回家。
劝小姐回家怎么也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过这两个壮汉很瞧不起自家小姐似的,嘲讽后,就要动粗。
步琴漪没有动,他要看看她的武功底细。
“大小姐,领情吧,平时就不受宠,未婚夫登门,你怎么也得回去啊?别搞得大家又不高兴!”
“大小姐,咱们鹤府有头有脸的,你别老往这种巷子里钻成吗?奴才来这找你,都抬不起头。”
老夫妇摊主注视他,心里相当鄙视他,这么大个男人,不为所动,又是一个垂涎小冲儿美色不敢担当的男人。
两个八尺男儿,各个重达两百斤,但冲冲低头不理,步琴漪刚有点于心不忍,那两个壮汉动作了:“大小姐,人还是要知情知趣,走吧,走吧!”
说着他们就来架她,冲冲回旋身体,虽是罗裙不便,却是脚力惊人,一脚一个,全踹上了鱼摊。
那两个壮汉一人压塌一个鱼摊,好险没被鱼刀割破肚皮。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人滑一条大鱼,一个摔了个狗吃屎,一个摔倒栽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