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神情来回变幻,一下平静,一下恼怒,他大骂道:“哥哥,手好痛!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饶是慕容秋荻,也从未见过这般异象,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下不敢确定他是单纯的有病,还是另有隐情。
放下伏音,她余光扫过那个静立的少年,他仍旧没有出手之意,便立即持刀而上,同林斐然一道对上卓绝。
“两人打我一个,我怎么打得过?”
话虽这么说,但他却仍有余力,林斐然二人面色越发凝重,他确然像水一般,刀剑劈去,尽数纳下,却毫发无损。
“小道友,这就拧眉了?也是,忙了一晚,我也累了。”
语罢他竟将剑一收,站到旁侧,直直看向中间那个少年:“阿澄,你自己打罢。”
伏音面色一变,尽是怒意:“好啊,卓绝,你故意的!你将我们的名姓都透出来了,我早看出来你不服管,今日之事,我定要告到中央!”
卓绝浑不在意,只在一旁揉着肩膀:“你去。”
“好了。”
那少年终于开口,声线却极为沙哑,仿佛耄耋老人一般,浑浊而轻颤,他走上前来,静静看过林斐然二人一眼。
就这一刻,在众人反应过来前,林斐然便已执剑而上,速度极快,仿若一道奔雷快电,直袭而去。
那少年未动,面具上只有一道细缝,她甚至不知后方的眼是否在看自己,径直挥剑而去,刹那间,剑风掠过,兰香乍起——
【破】
她只听到这一个字,手中兰剑顿时溃败崩散,花瓣片片落下,只余一枝柔韧孤兰。
与此同时,足下带起的灵力随之散去,她坠身落下之际,立即翻了一身,这才半蹲落地。
心下震彻,但林斐然并未在面上显露半分,她缓缓起身,正要再开谱图,便又听得那少年开口。
【定身】
只一句,林斐然与慕容秋荻竟驻足原地,无法动弹,那是一种难言的禁锢,仿佛天地都在阻止,无法挣脱。
时至此时,林斐然对他的身份已有定论。
名叫阿澄的少年回身而去,修士们如见神迹般对他朝拜过后,这才继续动手挖坑。
卓绝揉了揉肩,走到林斐然身侧,微微凑近,那目光如有实质,从她额心渐渐扫下,直到下颌才停止。
他忽然道:“原来不是用了人皮,而是绘出一副假面,实在逼真。小道友,这是如何做到的?”
林斐然不言,他恍然道:“忘了,你不能动口。”
另一侧,伏音御剑割去灵索,怒气冲冲走到卓绝身前,却又因为不敌,便只恨恨看过,直冲慕容秋荻而去。
他开口:“方才竟敢弄痛姑奶奶我,下贱的修士,此仇必报!”
他举起剑,正要一举刺入心口,下一瞬,忽有一阵细微波动拂过,寒剑袭来,直直插入慕容秋荻身前,余势将伏音震退在地,滚落几圈。
众人立即向旁侧看去,一人自月色下跌跌撞撞走来,他形容破落,不修边幅,抬手挠了挠屁股,仰头喝下一口。
他慢慢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七八九十人。”
话音落,又有一声琴音掠过,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屋脊之上,直直看向此处,他随手拨弹几声,那尚在挖坑的修士便都停下,腕间血脉大燥,又是一声琴响,血肉炸裂。
“伏音、阿澄、卓越……你们三人并未在名册之上,是如何进入春城的。”树巅之上,寒山君掏出一本册子,细细翻看。
谢看花、李长风、寒山君……城内四位祀官齐聚。
伏音神态恢复,面色微寒,他慢慢退至阿澄身边,卓越提着剑也到他身侧,再未言语。
一声剑鸣过,慕容秋荻身前的寒剑飞起,直直落入李长风手中,他眯眼看过,疑惑道:“哪家弟子,见不得人么,都遮得严严实实?”
两相对峙下,三人显然知晓局面不利,余下修士竟自发放下铁锹,挡在他们身前,朗声道:“大人们先走,我等留下,定以身殉道!”
谢看花拂过琵琶,众人不得再动,但那阿澄却好似毫无影响,他不知说的什么,下一瞬,三人消失无踪。
忽然间,林斐然身上的阻力似乎也消匿不见,她终于得以活动。
几人走近,谢看花问道:“没事吗?”
林斐然摇头:“无事,只是不能动。”
寒山君看过二人,并未寒暄,直问道:“慕容大人,他们是何来历?”
慕容秋荻动了动手腕,眉头紧拧:“没有眉目,但那少年似乎是……”
她并未继续开口,只将猜测埋在心下。
“他们到城中不为取花令,似是在寻找什么,劳烦谢道友解下禁令,由我们查问一番。”
谢看花略略点头,抬手拨弦,修士们终于得动,但下一刻,他们竟都双手结印,纷纷下跪,目光虔诚道:“无量。”
下一瞬,一道灵光闪过,众人自戕而亡。
事发突然,前后不过一息之间。
一时静默无声,慕容秋荻却只深深看过他们,立即走向站在一旁的女子,开口问道:“姑娘是?”
身上束缚解下,圣女动了动僵硬的身躯,行了一礼:“我来自北原神女宗。”
慕容秋荻转身望着这足够深的坑洞,又道:“我知晓姑娘方才是被控制,所以不得不到此处,敢问姑娘,为何到此?这下面到底有什么?”
时至此时,她自然不会再觉得他们是要将此人活埋。
圣女阖目,作了一揖:“他们只是利用我等的神感,寻到此处,至于下方到底有什么,我……不可说。
十分感谢诸位搭救,但情态紧急,我还得取花令,事了之后,再上门答谢。”
说完,她再度作揖,随后回身向内城走去。
一处黢黑的坑洞留在此处,众人相顾无言,心间迷惘丛生。
正在此时,方才不言不语的林斐然忽而跃入洞中,谢看花惊呼一声,几人探头去看,却见她在继续下挖。
林斐然抿唇不言,手下不停,以剑作锹,顺着方才那些人的位置下探,不知多久后,剑下终于不是泥土,而是一处硬物。
她动作微滞,随即半蹲而下,以剑刃一点点剐蹭后,忽见一道灵明的金光从泥下亮起,溢满洞中。
众人呼吸一窒。
第80章
无光的坑洞中, 一节如玉剔透,却又如金耀目的虬结根系从泥土下探出,散着淡淡灵光, 叫人神台宁静,却又蕴起淡淡的伤怀。
林斐然下意识抬手抚过, 入掌微烫,却十分熨帖。
“这是什么?”寒山君讶异出声。
慕容秋荻一同跃入洞中, 细细看过, 却也没有头绪,她神情微凝,只道:“此事我会告知圣人, 如何处理, 皆由他们定夺。”
李长风随意坐在一旁,并不关心, 只饮酒望月,神色淡淡。
谢看花思索道:“按理而言, 此间秘境皆由圣人所创, 境中一切他们应当知晓, 可为何至今只见他们在城内游荡,不见动作?”
慕容秋荻微微叹气,带着林斐然从洞中跃出,缓声道:“众所周知,修道一途可以长生,却不能够永生。
所谓圣灵,皆是本该逝去的圣者强行留下一抹神识在天地之间,这是不合道法的,但他们之所以能留下, 是因为朝圣谷地势特殊,但此处是春城……”
说到此处,慕容秋荻忽而顿声,她立即走到洞旁细细察看,眉头逐渐拧紧,随后双手结印,将松出的泥土全部推回,坑洞恢复原样,她犹不放心,又在坑洞之上加上一层封印。
“李长风,你在此守住,不许叫任何人靠近,若是那三人去而复返,你只需在那少年开口之前将他封住,以你的剑风,这不难。”
李长风将手中长剑一转,兀自躺平其上,赞同道:“慕容大人慧眼,躺着不动一事,非我李长风莫属。”
李长风刚一倒下,便和打量他的林斐然对上了眼,那眼神十分奇特,带着些仰慕与敬重,却又夹杂几分疑惑。
好像认得他,却又不认得。
他没有开口,抱以同样的目光回望,看着看着,他眸光忽变,开口道:“原来是你。”
林斐然心下一惊,却并未显露,只是频繁眨了两下眼,又悄然生出两分喜悦:“前辈认得我?”
李长风哼笑一声,转回头,懒声道:“认得,不会忘,活了许多年,也就见过你这么一个灵骨上佳的孩子。”
说到后来,他声音渐缓,眼神迷蒙,似是回忆怀念,又好像恍如隔世。
剑骨养成之所以困难,全因其需要剑心滋养,剑心即为赤子心,赤子难守,剑心易散。
天下许多人,经世事磨砺,处处挫折,都会失其本心,就如同现在的他一般,再出剑,已不是李长风。
他叹息一般说道:“你的骨头,被你养得很好,比从前还好。”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忽然被敬仰之人夸赞,再想掩饰,也压不下微微弯起的唇角,她道:“前辈谬赞。”
李长风并没有叙旧之意,乍见故人,也并不欢喜,只是感怀地看过她,随后转回头,一口又一口地饮着酒,不再开口。
林斐然心下微跃,还想说些什么,但见过他略显怅惋的眉眼,便也只摩挲几下指尖,将话语压回。
慕容秋荻将几人安排好后,便转眼看向林斐然:“你是同我一起回城内,还是与你的朋友一起?”
“朋友?”
慕容秋荻见她不觉,便抬起下颌点向她身后,林斐然回身看去,但见一人安静坐在远处的宅院阶梯上,屋檐阴影覆下,将身形遮了大半。
若不是潋滟剑斜斜放在身侧,若不是那墨色下露出的半片淡蓝,她还真看不出那浓黑的人影是谁。
林斐然静声片刻:“他何时来的?”
慕容秋荻看过一眼,只道:“就在你跃下坑洞之时,他急急从城中赶来,却又并未上前,见到你后就站在那处,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飘鬼。”
林斐然:“……”
慕容秋荻轻咳一声:“方才有两人给你传信,他是哪一个?”
林斐然转头看去,目露疑色,她没想到慕容秋荻也会问出这般问题:“他是,后来传信鸟那个。”
慕容秋荻恍然,以为二人关系不错,便也放下心来,拍拍她的肩道:“事态紧急,我们先行一步,你好好取花,若是能入谷夺剑,于你而言也是一个大机缘。”
林斐然点头:“好,多谢前辈。”
慕容秋荻拔出腰后横刀,御器而上,如一道流光般划入内城,寒山君看过林斐然一眼,也紧随其后离开,谢看花倒没有御器,而是慢悠悠地走回内城。
众人离开,只余一个兀自望月,不理世事的李长风。
林斐然回身向他告辞,看过卫常在一眼,抿了抿唇,抬步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