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荻御刀而起,如一道流星般落入中央的佛塔,塔上关有不少怨气泼天的修士,他们原本在骂着什么,但从窗口处探见慕容秋荻,便如老鼠见猫,立即噤声不语。
慕容秋荻却并未上塔,她抬手一挥,佛塔上翕合的石窗立即蒙上一层灰白,叫人难以外窥。
她查过四周,确认无人能见后,便双手结印,塔下法阵大开,她纵身遁入其间。
塔下自是另一处秘境,此时正有三位圣灵对坐其间,不知在商讨什么。
三人听见声响,便都转头看去,若是林斐然在此,定能认出其中一人就是遍寻不见的师祖。
师祖没有开口,中间那位圣灵望向她,开口道:“慕容,可是有事发生?”
慕容秋荻没有抬头直视,她行了一个道礼,将今夜所见事无巨细说过后,这才抬头看去。
中间那位圣人缓缓叹气,面色凝重:“他们竟找到了神女宗,确然,若要寻脉,谁又能比得上神女宗人。”
慕容秋荻作为慕容氏传人,对朝圣谷密辛颇为熟悉,她略一拱手道:“诸位圣人,现下重要的不是神女宗,而是他们已经发现朝圣谷灵脉!”
朝圣谷之所以能容留如此多的圣灵,便是此处地势特殊,山水纵横交错间,形成一个天生地养的聚灵阵,而所谓的灵脉,便是连通阵法的所在。
灵脉被断,朝圣谷地势破开,则圣灵难存。
慕容秋荻思及此,微冷的面容上浮出几分怒色:“狼子野心,竟是要圣人不存!”
圣人略略摇头,话语间竟有笑意:“慕容,我们本就已经消散于天地间,存与不存又有何异,只是放不下……”
说到此处,他话语微顿,又转口道:“不必慌张,灵脉并非死守一处,它时常在山谷间游走,就连我们都不知晓踪迹,他们再想寻出,怕是又要费上一番功夫,况且,即便寻到,也难以断开。”
慕容秋荻眉头紧拧:“他们到底是谁,为何这么多年我从未听到半点风声?”
圣人摇头,目光渺远:“我们无法离开朝圣谷,外间事务一概不知。十年前,天衍圣者坚持不住,彻底消散谷中,自此无人可占卜……他们如今是谁,我们也不清楚。”
慕容秋荻垂眼微叹,又道:“他们既然有了追随者,必有未曾抹去的蛛丝马迹,诸位放心,飞花会事了后,我定会彻查此事。”
圣人目光温和,又带些歉意:“我们说是圣者,却什么也做不了,到底还要麻烦你们这些小辈。”
慕容秋荻还未开口,另一位圣者便道:“云踪圣者多虑,此方世界是我们的,却也是他们的,各尽绵薄之力罢了,何来麻烦一说。”
云踪圣者转头看去,释怀笑道:“说的是,还是师祖想得剔透,各尽绵薄之力罢了。”
师祖又看向慕容秋荻,忽而道:“在城中游荡时,听其他人唤你为‘慕容大人’,你是在人族任职,还是参星域一员?”
慕容秋荻点头:“如今忝列羽卫军统帅一位,兼御前侍臣、兵属篆事女官,与参星域并无干系。”
师祖颔首,又道:“若是要调查,烦请慕容大人暗中查探,此事绝不可叫其余人知晓,包括人皇。”
“圣者且安心,入城第一日我们便发过心誓,此行城中所知所见,绝不外泄。”
此次擢选出的四位祀官,乃是天衍圣者消散前卜算而出,皆是心性和善、有胆有识之人,是以师祖也只做提点,并未多言。
慕容秋荻向师祖略略作揖,复又起身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先前遇上的那名少年十分奇特,施用术法时竟不必结印,也无符文,但身法极差,不像修士,而且这般言出法随之势,更像是……传闻中的什么行者。”
她对此并不熟悉,只是幼年时听祖父说过一嘴,若不是那少年实在邪门,她怕是都想不起这劳什子行者。
云踪圣者容色微敛,沉声道:“天行者。”
天行者,言出法随,出口成咒,咒不可解。世间所有术法、阵势、符文的源头,便是天行者的咒言。
慕容秋荻闻言了然,旋即缓缓吐了口气:“若非亲身经历,谁又敢相信天行者竟如此强悍,不论境界如何,在他面前可谓毫无招架之力。
敢问圣者,咒言要如何破解,若是遇上,难道真的只能束手就擒?”
圣人摇头:“无法可破,但阴阳有衡,他们无法修行,身体孱弱,祭出的言咒也会反噬自身,受不住一直开口,就如你方才所言,他嗓音沙哑便是反噬之一,待到失声之时,便是他命尽之日,可叹……
若是对上,除了轮番消耗之外,别无他法。”
另一位圣者睁眼,声音轻灵:“慕容,此事不必让你烦心,灵脉方才被动,现下定然已经逃走,不知踪影。你只需管好城中修士,其余的都交给我们,我们会将他们驱逐出城。”
慕容秋荻也自知不敌,只好行礼叹息道:“是。”
此间异数已经全部禀报,她不再有理由留下,便躬身告辞。
她离去后,女圣者看向师祖,柔声道:“我们之所以开启朝圣谷,便是要为它择一剑主,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可会被选上吗?”
师祖眉眼一弯,声音有些闲散:“你们在秘境中放入的花,原本就不够,想要八十一人满花而归,几乎不可能,那十二花令中,更是只备了十枝老梅……你们想选的,终究是取剑的十人罢了,她能不能得,谁知道呢,拭目以待罢。”
……
云层遮蔽,朗月独明。
无人的街巷间清辉洒下,斜斜映出一道身影。
林斐然自外城回转时,没有走向卫常在,而是目不斜视步入城内,仿若未曾发觉檐下身影一般。
令人惊讶的是,卫常在也并未出声叫住她,他只是缓缓跟在后方,一言不发。
她快他便快,她慢他也慢,好似亦步亦趋,又仿佛独自月下漫步,脚步声偶有错乱。
林斐然骤然驻足回身,卫常在并未预料到,双眼微睁,旋即停在在阴影中默然看她,抿唇不言。
林斐然走上前,压下心绪,开口道:“方才一直察觉有人跟踪,却又不知是谁,原来是卫道友,怎么不叫我?”
两人对立,一个站在月色下,一个站在阴影中,一明一暗,光影交错。
卫常在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刚要开口解释,却忽而一顿,略长的眸子不禁弯起,原本郁冷的面色骤然化开,仿佛凝结的清辉破冰缓流,一刹生动。
他抬手指了指她的面色。
“文然,你脸上有东西。”
林斐然蹙眉不解,抬手摸了摸,手感确然有些粗糙,卫常在见状拔出潋滟,以刃面作镜,微微倾身,将她面容照出。
寒刃之上,原本皙白的脸尘土遍布,还划有几道明显的泥印,整个人如珠蒙尘,唯有一双眼尚且清润分明。
林斐然凝神看了片刻,抬手抹擦,反倒越抹越灰,她一时无言。
“算了,找到水再洗,你先前给我传了两次信,是想说什么?”
“既然收到我两次信,为何不回?是我什么地方惹得文道友不快么?”
他很会说话,一句就将林斐然堵得欲言又止,只得回道:“没有,无暇罢了。”
卫常在没有介怀,面上仍旧残留几抹笑意,他细细打量过她,又将潋滟递到她手中,兀自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块绢布与一壶玉泉,泉水润过,细绢颜色渐深。
绢布角落处绣有一株寒梅,枝斜花艳,栩栩如生,颇有江南绣娘的柔婉之风,但这是卫常在绣的。
刚在一起那年,两人一同在洛阳城过乞巧节,有位绣艺高超的巧娘告诉他们,若是有情人能按照她们的绣法互赠香帕,便可白首一生。
林斐然知晓她们只是想将庄子里的绣帕卖出,心照不宣地买了两块,算是讨个彩头,但卫常在没有听懂,他直接进了布庄,学了一整日绣艺。
貌若皎月,又悉心好学的少年,无需费力便讨得不少绣娘喜欢,在他交了些微学费后竟也愿意倾囊相授。
那日,他学了一日,林斐然等了一日。
乞巧节后的一月,二人照常打坐修炼,他忽然取出一张锦帕给她,什么也没有说,静默的眼中只映着她的身影。
那张锦帕上便是一枝寒梅,颜色极为红艳,即便是在雪日也似乎透着一阵生气。
思绪飘散间,锦布已然浸润,他微微倾身而来,乌瞳中静静映着她,一如往日。
林斐然的眉头忽然蹙起,她略略歪头躲开,卫常在的手便停在原地,他眼睫微颤,笑意全然敛下,视线晃晃落在她面上,薄红的唇轻启,吐息在她颊边。
“……文道友,怎么了。”
林斐然后退半步,移开视线,伸手接过锦布:“于礼不合,我自己来便好。”
卫常在看着她:“修士,也在意凡俗礼法么?”
林斐然随手擦了几下,没有回视:“修士也是人。”
卫常在再未开口,他当然知晓,如果不是林斐然讲礼,他现在这个“生人”身份早被她拒之千里。
但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礼法是模糊的,他可以近身,可以同她并肩而行,一旦离开,这些特权便都随之消失。
林斐然并未在意他的神情,开口问道:“卫道友,你还未曾回答,为何传信于我?”
卫常在眼睫垂下,只能从这般距离中感受她的气息,他悄然嗅过,带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
“先前同门内弟子相聚时,寻芳长老也在,她得了不少花令,此时正在寻你的路上。”
林斐然手一顿,不解道:“寻我做什么?”
卫常在接过她手中的锦帕,收入芥子袋中,抬眼道:“你忘了么?她要杀你。”
林斐然这才忆起往事,她将潋滟递回,转身离开:“要来便来,我并不惧她,道友到此就是为了告知此事?”
卫常在跟了上去:“不是。”
说完这话,他便再没开口,林斐然实在不懂,却也不想多问,快步朝城内走去,但不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缀后的身影。
林斐然停下脚步:“卫道友如果无事,可以自去取花令了。”
“……我有事。”
卫常在沉默半晌,才说出这三个字,但他的脚步终归是停了下来,即便她抬步离开,他也再未跟上。
于是,只余一道幽然的视线黏在身后,不远不近,摆脱不得。
林斐然索性将他抛之脑后,往钟楼而去。
此时正临近斩杀花农之际,原本寂静的城中忽而躁动起来,街巷上人影渐多,林斐然的步伐也逐渐加快。
路过一间并未燃灯的药铺时,她忽而听到里间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于是脚步一转,落到门前。
她调匀呼吸,透过缝隙向里看去,目光微顿,里间正是消失已久的橙花与齐晨。
橙花似是寒症发作,正倒在他怀中颤抖,而齐晨一时要制药,一时要抱住她,动作便显得拘谨慌乱起来,更别提附近随时有修士会破门而入……
林斐然犹豫片刻,叩响木门,而齐晨仿佛早便知晓门外是谁,头也未抬道:“请进。”
林斐然推门而入,齐晨百忙之中抽空看她一眼,开口道:“劳烦使臣将我妻子扶住,我去配药。”
林斐然面色微讶,却还是依言扶住橙花:“你认出我了?”
齐晨起身走到柜前,十分熟稔地抓出几味药:“认不得你,但是认得妖尊,他身边总有六位使臣,略作猜测便知你是谁。”
橙花不在身侧时,他说话便带有十足的漠然冷意,就连那般昳丽的面容也被冲淡几分。
他配药间隙看向门外,开口道:“那人是谁,一直跟着你。”
林斐然回身看去,一道模糊虚影远远投在木门前,毫无遮掩,她叹了口气:“不必管他,他既愿意待在门外,便由他守门。”
齐晨应了一声,不再开口,他对橙花以外的事本就不感兴趣,既是林斐然熟识之人,他便不必动手除根,只安心配药。
药铺内总泛着一阵独特的清苦之味,叫人口舌发麻,他却浑不在意,将炙过许久的药材碾作粉末,又倒上甘露调和,化作酸臭的稠膏,随后匆匆走到橙花身侧。
林斐然低头看去,橙花此时双唇含笑,眼内无神,正是花农之状,可她偏偏又寒得打颤,睫羽上覆了成淡淡的霜华,唇色发白,一口一口呼出白气,间或逸出几声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