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微顿,温热的手掌盖住橙花凝霜的手背,忽而道:“原来做了花农,也会感受到疼痛。”
齐晨并未抬眼:“当然会痛,他们是人,不是真的木偶,即便可以复生,但每一次死亡、每一次受伤……”
“都是真实的。”林斐然眸色安静,她看向橙花,忽而想起她与旋真对战之际,眸中那点细微的闪动。
齐晨解下橙花的外衣,露出瘦弱嶙峋的脊背:“是,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他们心下仍旧保有意识。”
他垂下眼睫,抬手拂过橙花的双眼,近乎轻声呢喃道:“我的橙花,现下快冷得受不住了。”
林斐然心下了然,大抵正是因此,他才在自己与寒山君文斗时下意识阻拦。
如此,其余花农也与橙花一样。
林斐然抿唇不言,将橙花环住,她还是第一次见人医治寒症。
先前调配的稠膏薄薄涂满背部,将逸出的寒气尽数封存,随后,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截枯枝。
约莫两指长,细如芦苇,干硬的树皮凝结在外,分明了无生气,只余一片灰败之色,却又自皲裂的缝隙间透出光华,好似火蕴燃烧,灼灼一片。
这是一截细小的扶桑木。
执起扶桑木的双指耐不住这等火阳,便被燎出一片红肿,片刻后,甚至有细微的滋滋声响传到耳中,如同炙肉一般,叫人听得寒毛乍起。
然而齐晨却毫无所觉般,仿佛被炙烤的不是自己,他挟着扶桑木,点中橙花脊背,用那枯朽的尖端缓缓刺入脊柱之中。
霎时间,枯枝中金耀的火阳流入脊背,以探入的一点为中心,火阳顺流而去,蔓延过每一条血脉,一根、两根、三根……
脊背处的脉络如同烈日熔金一般亮起,蛛网一般黏附身后,大有烈火烹灼之势。
掌下之人不住颤抖起来,喉口间不由逸出几声破碎的促音,苦痛之时,那凝起的白霜却渐渐褪去,僵硬的血脉也泵涌起来。
橙花依旧带着微笑,但眼中蓄起的泪却绝非偶人所有。
半晌后,扶桑木内的火阳消散,它终于失去唯一生机,化作一段寻常的枯枝,顷刻间又散作齑粉。
齐晨不忍地闭上双目,从林斐然怀中接过橙花,拥在怀中低声安抚。
望着互相依偎的两人,林斐然心有触动,终于还是无声离开,给他们留下一处独属之地。
出了药铺,林斐然并未看向对面影下的卫常在,她心神犹乱,只快步向街巷走去。
时辰已到,潜伏暗处的修士飞跃而出,各自拔剑,直向院内微笑等待的花农袭去。
剑光闪过,人便倒在血泊之中,甚至没有一声恐惧的呼喊。
林斐然静静看着,她忽而想,他们也有未曾流出的泪么。
如此想着,手中剑已出鞘。
第81章
林斐然的剑曾出鞘过无数次。
于练剑的小松林、于点到为止的宗门大比、于山下每一处苦难之地。
林斐然的剑曾挥斩过无数次。
于山间奔涌的罡风、于无声袭来的长剑、于每一只作恶的妖兽头颅。
仙道贵生, 无量度人。
她始终觉得,生命相等,绝无轻重之分, 人有强弱,却不该恃强而为, 渡向来比杀更为合道。
哪怕后来她想要为侠,却也仍旧如此认为。为侠者, 扶危济困, 救于水火,仍旧是度人。
这是她的信条,她一直如此坚信。
是以春城暴乱, 众人以血肉生花之法倒行逆施时, 她心中虽然愤怒,却并未拔剑,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每一位花农身前,完成任务。
她想,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不杀人, 也可以取到花令,不违心,也仍旧可以走出另一条通路。
以身作则,拨乱反正,她一直都是这般坚持,不论是在道和宫,还是此刻的春城。
林斐然从不杀人,林斐然只走苦路,林斐然实则软弱, 凡是认识林斐然的道和宫弟子都是这般想法。
哪有人从不杀人,善人不杀,难道恶人也不杀么?
生命到底何重,难道这岂非愚善?
道和宫剑境中的千仞壁,是师祖自东洲小凤山移来,高千尺,宽百丈,其上剑气无数,名篇不知凡几,但其上唯有一个“殺”字占了半壁。
那是师祖面壁数日,静立数日后提剑刻出的第一字,他也只刻了这一字。
其上的殺之一字,横如直刀,竖如悬剑,交叉时振如战旗,回钩处又似长弓,一撇一捺间金戈长鸣,寥寥一字,诉尽胸中激荡,提笔回锋中遍布哀意。
与全然赞成的卫常在不同,彼时的林斐然对这杀字十分不解,她不懂为何师祖会在千百字中挑出一个“杀”。
难道除杀之外,无路可走?
若是如此,又何以在这肃冷与激荡中充斥悲鸣之音?
轰隆——
天幕中滚过一道惊雷,震天翻月一般炸开,却只闻其声,不见光影,除却渐渐浮起的几丝潮气外,竟再无其他。
笔直的街巷中,长明灯静静燃于檐下,光华极盛,将屋内举起的每一柄剑,每一把刀,每一双手投映到巷中的青石地上,巨大的影子弯折狰狞,如同潜伏在这巷内的一只百足蜈蚣。
林斐然偏头看去,庭院内,数位修士兵戈相向,面目狰狞,只因他们等了这花农足足四个时辰,如今花落谁家,且要上前一争。
又是一声雷鸣滚过,却仍旧不见落雨,天幕中的明月忽而闪烁一瞬,带来片刻昏暗蒙昧,几人眼前乍黑,骤然停了动作。
一瞬过后,光华再现,再睁眼时,便见得一人飞身踏在几人剑刃之上,扬起的衣角如墨鸦振翅,旋起的乌发拂过她澄静的眉眼,竟不见杀意,唯余几分毫不遮掩的迷茫与悲悯。
因是争取花令,开群芳谱便不够划算,故而几人只是以剑相拼,又碍于规则限制,这比拼便只点到为止,偏偏在这种时候,消匿的修士风骨又回转几分,不再像恶犬夺食。
他们看向剑上之人,误以为她也要夺抢花令,面色大变,立即震剑而起,试图将她压于剑下,断她双臂。
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便不算破坏规则,即便叫祀官发现,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剑锋压下,寒光丝丝缕缕,如划过的星云,只是这点辉光如何禁住烈日?
林斐然旋身而起,以一种极为奇特的身法脱出,站于花农身前,随即伸手将他推开,步伐微顿,长剑再出,一个跨步回龙,叮然几声响,一人对上数柄寒剑,丝毫不落下风。
卫常在静静立在门前,并无出手之意,他的视线只是落在林斐然空茫的眼中,无端生出密密麻麻的涩然。
她便是这样的人,越是迷惘,手中长剑越快,无心之时,便不是人御剑,而是剑御人。
平生中,林斐然是他见过最为敬重生命之人,默然不言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其柔软包容的心,毫无矫饰,唯余真诚。
但与之相对的,她也是他见过的最为自缚、最易自省之人。
人人都有怒火,人人都会失去理智,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将怒火掩下,睁开一对平静的眼,望向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她曾经说过,不论什么事,太过简单轻易得到,便会不由自主轻视起来。
就如同修士而言,没有饱腹之困,黍麦便如路边野草,没有百岁之忧,生活百味便如素鸡之肋,拥有随意生杀予夺的权利,生命就会贱如鸿羽。
她从不杀人,只是怕杀得多了,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视命如草芥的“乾道修士”,而非“人”。
他人修道是为超凡脱俗,她修道却是为了更好地成“人”,成为她理想中的人。
在这方面,她确实有些天真,但林斐然从没掩饰过,也并不以此为耻。
知行合一,方得清净。
她确然是这般做的,她爱惜粮食,所以每一口饭都吃得认真,她心有亲友,所以每一人都真诚以对,她敬仰生命,所以从不杀生。
卫常在在她身上看到一种独特而又固执的“真”与“净”,正是这般合一的心,才叫她成为如今的林斐然。
但在这一刻,林斐然心动了,迷惘丛生,她的知与行相悖,所以那看似明快无匹的剑其实已经慢了下来。
几人纠缠间,一名修士眼中精光闪过,趁着脱身换剑的时机跃至院中另一处,一剑穿喉,将花农刺死,随意剖开胸腹,于是一朵金丝牡丹登时自血肉间生发而出,摇曳生辉。
林斐然回身再快,却也快不过这一刺一剖的两剑,待她赶至时,由剑挑出的血溅到脸上,三两滴温热划过,原先微笑的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于是她一剑荡过,那人被这剑风震退倒地,半边衣袍霎时沁满血色,红了半边,她执剑上前,踏中其人胸口,在众人惊恐的呼声中扬起了剑——
却迟迟未曾落下。
朗月之下,潮意仍未褪去,只是雷鸣不再,也不知外界有无落雨,不过此刻也无人在意,他们全都望向林斐然,或恐惧、或怨恨。
她一身玄衣立于月下,夜风微晃,拂动她的衣摆,从右至左扬起的手臂遮住她的下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清目,高举的剑刃映过月光,衬出的一片亮痕斜斜照至眉眼,竟有几分恣狂与肃冷在其间,叫人见之生寒。
脚下之人忽而道:“道友三思,你若是杀了我,便是坏了规矩,届时你要被祀官惩处,逐出飞花会!”
林斐然缓缓阖目,吐出一口薄气,这气一出口竟凝出淡淡霜雾,冷得渗人。
“那花农之死,又有谁来惩处?”
她开了口,声音竟有霜雪之意。
其余人看向她,目露荒谬:“他们是能够死而复生的假人!”
林斐然望向圆月,手中长剑落下,在这人变了调的大叫中擦过颈边,深埋土中。
“纵然能复生,但临死前的恐惧不是假的,就如你方才这般的悚意,他们却要经历一遍又一遍,剖开胸腹的疼痛,只会一次次刻入骨髓之中。
我想要杀你,但我做不到,这无关诫令,只是我与我又打了起来。”
她过往觉得,杀与度,总是相悖难行的,但现在,她似乎有些动摇了。
入城后,她第二次想起了辜不悔,想起了他由盛转败的骂名,想起了他带上的幕篱,想起了他说的话。
恍惚回想间,另一人一跃而起,摘掉花农尸首上那朵娇嫩的牡丹,试图就近翻墙离去。
林斐然脚下的修士忽而紧紧抱住她的小腿,这时又生出些许荒谬的同伴情,赴死一般道:“赵兄,你先带花走,我来拦住她!”
林斐然被人拦下,但门边还有一个静静观望的修士,众人不知他的来意,便以为是鹬蚌相争的渔翁,但此时花令被夺,他却仍旧无动于衷一般。
能出!
那人心下大喜!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林斐然抬头看着那轮似乎永远不变的明月,叹息般开口道。
“今晚的月亮,可真圆。”
下一刻,渡墙而过的修士神色渐敛,暗喜化为惊恐,只一瞬亮光闪过,他尚未察觉到疼痛,持花的手臂便已然平滑地错位断开,截面平整,在血色喷涌而出前,伤处便已覆了层淡淡的冰,止住血流。
是那静立门边的修士。
修士喉口间发出几声促音,自墙头跌落,一双赤目紧紧盯着那月下拭剑的少年,他不慌不忙地收剑回鞘,落至地面,随后自断臂中捡起那朵牡丹,垂眸看过片刻,上前将花递给了女修,清冷的面上似有怀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