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竟是一伙的!
其余几人无不骇然,能使出这样断臂一剑之人,绝非了了!
众人一同看去,只见那女修接过花,却并未收入谱图之中,她反而走到那花农尸身前,将花枝插入土中,又走到廊下,取过长明灯,一豆灯火燎过,花瓣泛黄卷曲,火光升起。
她只是静静看着,火舌舔过每一片细叶,每一处蕊丝,馥郁而沉厚的香味袅袅而起,盘旋几息后,终于化为一抔焦土。
林斐然望着这焦土,忽然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卫常在沉默片刻,才回:“没想到,你会在这时说出口。”
道和宫中鲜少有人同她一起下山除妖,大多时候都是卫常在一起同行,两人无聊之时便定了一个暗号,若是需要相帮,便说上一句月圆。
其实两人甚少有需要帮手之时,这无聊之时解闷的约定便也不常用到,此时一说,便相当于她将自己的身份暴露无遗。
只是,他好像不怎么惊讶。
不过也无所谓了。
林斐然现下没有心思感怀,心中只有争斗的自己。
她站起身,消匿已久的雷声又鸣起,似有若无一般,夜风骤起,脚下那犹自亮着火星的花烬渐渐打旋飞起,高扬,划过她的眉眼。
轰隆——
脚下血泊渐渐散去,花农胸腹开始愈合,林斐然回身而去,衣摆高扬。
她走到满是惊骇的修士身旁,他衣襟处还插着她的剑,直直入地,叫他一时间无处可逃,方才还在四周虎视眈眈的修士,早在卫常在削去一臂时奔逃散开。
她抽出灵索,将他捆了个结实,缓声道:“若是平常,我会将你交给四位祀官,让他们处理,但他们如今无权处置,况且,我不想这么做。
你先留在此处,到底怎么处置,待我与我斗出结果后,我会再来寻你。”
她提着修士的后颈,将他扔入柜台之后,又抽出一枚桃花令,以花作符,将他围困其中。
那修士一怔,随即大怒道:“你凭什么将我限制此处!这些花农根本就没有死……你看,他站起来了,他又复活了!你没有这个权利!”
林斐然脚步一顿,侧目看向他,她道:“凭什么?凭我比你强,凭你没有打过我,强者有权,这不就是你心中所想么,这不就是你对他们做的么,现在反过来,你竟又不认同了,什么道理?”
反问过后,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柜台前方。
“你回来!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飞花会,你凭什么剥夺!”
他的怒吼已经被抛之脑后,林斐然只抬步向外走去,这一路上她都在看,看尽目之所及的一切。
她看过缓缓站起,毫发无损的花农,看过街巷上目露狂喜,与她擦身而过的修士,看过站在路旁,不敢杀人夺花,却目露艳羡的众人,看过那再度翻移起来的名榜。
她的步伐越来越快,在这顺流的人群中逆流而过,潮湿的风吹过她的眉眼,沾染发梢,带上些许水意。
“那个人、我认得她!她是文然!”
“文然?!她手中有丹若和牡丹!”
“拦下她,快拦下她!”
“她就是文然,是不是在被人阻拦,快帮她!”
林斐然如同足下生风一般,叫人难以企及,一群人追随其后,从东巷追至西巷,又从南蹿至北,凡是看到之人,俱都追随而上,即便其中有不少人其实不明缘由。
“她在做什么?”
“她要去哪?”
“发生什么了,怎么东奔西跑?”
众人就这样随她跑遍春城,直至中央佛塔,佛塔附近建有一座陈旧的钟楼,她在钟楼之下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钟楼之上,除却古老笨重的铜钟与歪斜的木槌之外,还有一道华美的身影。
如霰斜倚着坐在钟楼之上,百无聊赖地垂眸看着手中花束,忽见一群人向此处奔来,为首之人正站在楼底,仰头望向此处。
他微微挑眉,目露疑惑。
下一刻,便见林斐然纵身攀上钟楼,停至楼中时,她额角带汗,面色绯红,尚在喘|息之中。
她看过如霰一眼,翻过他支起的腿,落入钟楼之内,随后抬起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另一只手举起木槌,腰腹发力,猛然敲下。
刹那间,钟声混着雷鸣,响彻春城每一个角落。
尚在城内游走的圣灵停了下来,他们一同看向楼上,那个并不高大却足够修长的身影。
她并未望向楼下,也未望向一旁怔神的如霰,只是看向天幕,看向那轮明月,朗声道。
“我便是文然,今夜,我要向春城内所有修士宣战!”
第82章
话语混着钟声, 于嗡鸣间传遍春城。
尚未至钟楼下的修士抬头看去,天幕中的名榜之上,因方才斩杀花农一事, 正不断地翻新变换,但前十人并无变动, 故而很容易便能看到位于十人之末的那个名字。
文然。
如此普通,如此无闻, 如此不具名, 竟大胆到向城中修士宣战。
但众人心下并不觉荒诞滑稽,反而生出些隐隐的不安与认真,他们心中都清楚, 这短短四个时辰内连破数关, 从毫无名姓跃升至第十位的修士,绝不像她本人这般籍籍无名。
一时间, 凡能见到林斐然的人,俱都将或好奇, 或打量的目光移到钟楼之内, 她只着一身无奇的玄衣, 并不出众,或许微微一动,便要消融在这紫黑的天幕间。
但那只是或许,实际上,但凡能见到她的人,哪怕一眼,便无法将目光移开。
那是一种极为独特的玄色,好似山雨欲来时岿然不动的树影,狂风卷浪间毅然矗立的暗礁, 再看过,却更像雨夜前重叠汇聚的层云,浩渺的黑,并无迫然之感,只温和无声地倾盖一切,就连将她身旁的白金之光都消弥其间。
除却楼下乌泱一片的修士怔神观望外,还有不少熟悉的视线。
站在钟楼之下,神容清冷的卫常在;高立屋脊之上,抱臂冷笑的裴瑜;立在人群之中,含笑看来的沈期,以及远在春城另一端,却因身形过于高大,以致于唇畔笑容一览无遗的师祖。
他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在做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眸光中是毫不遮掩的赞赏与欣慰。
他与林斐然对上视线,拢袖在前的手伸出,指了指天幕,随即莞尔一笑,同几位圣灵一道继续向春城边界而去,那般动作,似是在驱赶什么。
林斐然微怔,随即顺着他方才所指向上看去,目光微动。
盖因此举实在太过超俗与不可理喻,钟楼下的修士心中便只觉奇异与惊讶,生不出半分被冒犯的不悦。
有人忽而问道:“文然,你为何宣战?难道我们招惹了你?”
有人附和:“是啊,你到底要做什么?圣人明令禁止不准内斗,你难道想违令!”
“谁惹她了,竟气成这般?”
“装什么,算来算去也不过区区十名!”
话语纷扰,猜测、谩骂一拥而上,林斐然忽而开口。
“只有我被招惹了,才能愤怒么?只有为我,我才能生气么?今夜,我为我,却也不独独为我,我要为我与城中有口难言的花农一同宣战!
在下一夜来临前,我会将城内所有的破关之法写出,张贴到东南西北四处坊市,若诸位愿意放下屠刀,依法破关取花,向每一位受过刀剐的花农致上歉意,便可相安无事,否则——
我会让诸位无花可取。”
一时哗然四起,惊诧丛生。
惊的是她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获所有,还愿将秘法广而告之,诧异的是她要如何让众人无花可取?
众人神色各异,眼中精光不一,心下再度活络起来,但她始终站在钟楼之上,静静看着所有人。
远处的裴瑜嗤笑一声,林斐然向来这般,明明比谁都懂人性,却总是如此天真,如果这便是师父所说的赤子之心,她宁可不要。
强者之路,绝非林斐然这般走法,如果世上强弱当真可以一视同仁,那她又何必费劲心力往上爬?强弱相等,于强者而言实在不公。
所谓悲天悯人,扶危济困,不过是独属强者的另一种特权罢了!
她收回视线,跃下屋檐,径直离开。
钟楼下熙熙攘攘,卫常在只静静站在其中,仰头看去,他看到在那双布满怒意的眸子之后,她仍旧选择如以往一般,将所有压下,只以一双安静的眸子望着变幻的一切。
但他知道,她只是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岿然不动的身影下,是她那剧烈摇晃的内心,是那不可言说的挣扎,平静之中,正蕴着一场未晓的惊变。
慢慢,或许就要破茧而出,他想,应当予以祝贺。
他敛下眸子,抽出信鸟,布满折痕的纸张忽而重叠,折作一只并不宽大的蜉蝣蝶,翩翩向她振翅而去。
她既已捅破身份,那他便不可再以“生人”身份待在左右,离开前,他再度回身看去,林斐然站在钟楼之上,夜风猎猎。
蜉蝣蝶缓缓振翅而去,她抬指挟过,信纸上并无言语,只留有一句——
【若有事,召必至。另,注意寻芳】
并无落款,但这人是谁,她心下明了。
众人尚在喧闹之间,林斐然再度敲了一声钟,随即便与如霰消失在夜幕下。
“人呢?!方才竟被她震慑住,一时未寻到下手之机,倒叫她逃了!”
“既有破关之法,何不自己敛下,夺了第一再说?真有好人?!”
“好毒的计谋,她定是故意这般说,到时给咱们假法子,谁也破不了关,浪费时间,她就可以趁机夺得第一!”
“文然现身了,晨风又在何处!”
站在边缘处的沈期收回视线,不理会修士们的猜测,回身看向其余人,唇角含笑道:“秦学长,走罢。”
秦学长从未见过林斐然,方才一见,竟有些回不过神,此时才愣愣道:“去哪?”
一旁的泡棠已然转身离开:“自是去张榜处等着,有人领着破关,实在捡了大便宜,真想同这奇人结交——沈道友,你好似与她相熟,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沈期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如此岂不是有理由再见,便点头道:“自然,文然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爱笑,但为人十分和善,泡棠师姐这般人物,她不会拒绝!”
走到一半,秦学长面上仍有疑惑:“她并不似看起来这般平静,若是当真生气,为何不直接如她所言,禁了花令,反倒要等到下夜钟响……这是为何,她要等什么?”
沈期但笑不语,兀自转着手间老笔,此时的他怯意尽褪,举止间竟有些说不出的从容坦然,但这样的他,才是秦学长等人熟识的沈期。
泡棠面上也没有多少表情,只抱着剑道:“将破关之法展露,又给出一夜时间,其余目的不知,但有一点是必然的,她在等我们——或者说,像我们一样尚未心灰之人。”
她的举动,其实是给他们指出了另一条杀人外的通路。
秦学长仍旧一头雾水,又不好再问,只悄然撞撞沈期肩膀,低声道:“什么意思?”
沈期笑了一声,同样凑过去低声嘀咕:“学长,她是在给我们机会,你想,杀一位花农只得一枚花令,一次之后,便得等上四个时辰,其实很慢,若是按照她的法子来,足足四个时辰,取得的花令绝不止一枚,到时名榜上全是破关者,便不会再有人举剑。”